2003-12-24 14:10:29酷月

[採訪後記] 記者的定位

「定位」就是定出位置,供人辨認。當資訊如過江之鯽,定位是我們最快抓住事物的方法,往往取代了對本質的認識。撇開宗教的全知觀點,我們不可能深深瞭解每件事物或人的本質,不可能對準時間於其上的微妙變化,我們對我們無暇或無法深入了解的一切採取「定位」。雖然定位並不能代表瞭解,但至少可以取代令人不安的「無知」。

也許是人類生理上的極限所致,我曾在一部叫《臉》的紀錄片看到,電腦如何以兩眼間距和鼻骨間的比例辨認人的臉容,而當人以帽子和眼鏡遮住定位點矇騙機器時,人卻還能辨知那是同一個人的臉。蓋因為人腦的辨識法是以一張臉比對另一張臉的相似或相異處,而非7公分或8公分、角度15或15.6這樣的「機械式」。從近似的經驗裡相尋同異,這就是人類的「定位」法。

記者的工作,也類似一種「定位」工作。我們一般人說的「真相」,其實是報導者對此事此人的定位而已。以我來說,我不會說誰容易瞭解、誰不容易被瞭解,通常記者認為「好採訪」的人只是比較懂得自我定位。成功的自我定位者會先把自己整理好,去蕪存菁,記者很快就能搜尋到形象,並達成「共識」。

試問你自己如何定位自己?今天和明天的你是一樣的嗎?分析一下問題的複雜性,就知道真相常常是怎麼一回事,同時別人對你的定位與你自己的定位也一定有差距。

很慚愧地必須說,我鮮少想到記者的定位這樣的問題。事實上我對於定位存在一種曖昧怔忪的態度,使我難以成為一個好的、或至少是一個勤謹的「定位者」。作為一個懶散的採訪者(完全被動地等人邀請),我越來越有機會看見自己的性格與記者的需要格格不入,彷彿是一件不屬於自己的外套,不管曾怎樣認真縫補修定,輕而易舉就可以遺忘、脫軌、斷裂。

剛接到關於「文化創意產業」的採訪約,直覺便要謝絕,因為自認與勢力無緣,對各種當令政策都相當淡漠;轉念一想,採訪名單上會有些我關心的朋友們,想到以後我也可能問他們類似的問題,又何必假他人轉述?

一念既起,便開始折騰自己。我立刻走進書店,差點兒把相當稿費一半、關於文化創意產業的討論專書近七、八本通通帶走;翻閱報紙的敏感度也變得異常,一下子就找出相關座談會、研習、演講、論文發表等活動塞爆一周行程。

「文化藝術」和「生意經濟」是真正的一國兩制:你走你的邏輯,我講我的道理;向來道不同不相為謀,直到資本主義進化到「後資本」,工業革命走進「後工業」,歷經土地、資源、資本、人力、機器、大量生產、通訊、服務等競爭要件,資本主義終於來到「創意」的門口,而赫然發現創意這新奇賺錢寶貝—創意,其實是他的老陌路--文化藝術工作者家的老古董!

我就這樣一頭栽進「弄個清楚」的想法裡,從概念變成政策,圈定特殊藝類到執行,其實有說不出的龐蕪複雜,當我自以為如一根思考的蘆葦般燃燒同時,福至心靈打了電話給編輯,還問他還有什麼書或資料可以借我?

電話那頭傳來編輯青天霹靂的聲音:「你沒有必要這麼忙碌啊!(=來不及交稿怎麼辦?)你只要挑三到五家藝術團體,去問問他們團長,對文化創意產業有什麼看法就好了嘛!(=你是不是弄錯方向了?)以你的能力不難寫出兩、三千字的特稿啦!(=以恭維代替鞭策)」

一語驚醒夢中人,也提醒了我,記者的立場。

在編輯看來,記者的天職是「包打聽」,誰說了什麼?哪個人是怎樣的人?哪件事大家怎麼說?這些肯定都比小小記者如何理解文字遊戲或概念肯定重要得多了。記者不過是代替人們的好奇心前往詢問的那張嘴,前往人們到達不了或沒機會到達的地方,打聽、探看、搜刮一點兒「消息」回來,「問到了什麼?」才是重點,套句法國哲學家笛卡爾一句話改裝,記者就是「我問故我在」的一類人。

當年笛卡爾說:「我思故我在」的時候,並沒有想到三百多年後有一種新興的、以「問」為立場的職業;而幸好,也只是一種職業而已。身為哲學家的笛卡爾,關心的是泛人類存在的立場。而我基於職業倫理,很快地便收拾妥自尊或自我信仰之類的動搖,讓工作的繼續歸工作,自我的歸自我。

我思考到什麼,瞭解了什麼,對事情有什麼看法,都是個人做人的需要和樂趣,與工作的立場無關。希望對聽來的言說擁有判斷的基礎,是我自己的希望;喜歡一個有知識的好奇者,是我自己的喜歡;工作不過是藉口,引爆我對陌生領域的接觸,伸出一點探索的觸角。沒人說記者是上帝、是專家,記者基本上是無知的,以「無」面對「有」,在有限的「所知」上做出最大的輸出。

因為這微妙的定位特性,我並不樂意以記者的角色面對我熟悉的人事,但人在江湖必要接受別人的「定位」,總不能因為害怕被「簡單化」,而一直將自我與社會維持割裂狀態。於是乎,簡單的「定位」別人也被別人任意「定位」,似乎是這個媒體社會誰也逃脫不了的命運--除非是「沒沒無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