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的座標

文／彭蕙仙（中時晚報副總主筆／作家）

也許，許多人認為，這樣的時代，這樣的情愛，早已是一件遙遠的事情了；遙遠到，我們把他們像標本一樣地釘在牆上，也不覺得抱歉，當然，更不會若有所失；標本上的蛛網結灰，說明人們甚至還要努力地想要假裝它們不曾發生過。
在一個想盡辦法要快速往前奔去的島嶼上，遺忘，往往是最簡單也最廉價的、過日子的辦法，因為遺忘意味著我們將不須負責，不須對歷史負責，不須對所愛的人負責，最重要的是，哇，我們可以免除對自己負責的壓力──可惜的是，人生，卻從來沒有可能這麼簡單；背對歷史，我們失去的何止是記憶，我們失去的，很可能是自己，因為…..生命必然是種種牽扯與割捨不下的集合體；你放不下的，就是定義你之所以為你的各種參數、就是你的座標所在。

必須承認的是，許多人宣稱瀟灑，實因情感枯竭；訕笑忠貞，只因不敢勇敢去愛；那些不願意在夜裡為一個人流淚的人，其實，在白日裡，他們也很難擁有過真正的歡笑，因為，人生是公平的，你為誰終夜流淚，有一天，那些眼淚終會化作滋潤生命的養分；大雨滂沱矇矓了視線卻也洗滌了靈魂──死亡也可能帶來靈魂的甦醒，正如劇中的老齊，或許我們可以這麼相信著：他的每一次離開，其實是另一次相聚。

他的一生中有四次巨大的分崩離析。第一次源於時代的變遷，在戰亂中與新婚的妻子惠敏分離，看似人間的悲劇，其實他是為自己的生命預留了一個伏筆：在此後的數十年光陰裡，透過了「守貞」這件事情，老齊不斷地與自己生命中最底層的信念緊緊相繫；當人們覺得他傻，覺得他笨，覺得他不值得的同時，卻並不理解老齊因為自己的持守而與終極的自我實踐相遇，從這裡也對照出他與另一層自我相遇的可貴 。


這個相遇就是他在老年之後透過對歌女咪咪的情分，看見了自己的人生還有再愛一次的必要，以及可能；前面那段數十年心如止水的歲月，彷彿是這眼前這段相遇的序曲；那彷彿斷了線的溫柔記憶，乃至於一個男人內心深處對一分情愛的謙卑需索，並未從老齊這樣一個備受折磨的生命中離去，而被一個外人看來不宜、不對、不適當的女人給呼喚了出來──還有什麼事比一個年邁男子竟然可以在生命的最後一段時日，重新與本以為已經夭折的青春情愛心境相遇，還要更幸福的事呢？

也許我們真的無須以為老齊是可憐的，無須認為他雙手奉上畢生積蓄是愚昧的，能夠讓一個孤獨的靈魂重新抓回情欲的渴望，再一次確認自己仍舊有著?動與悸動，不是件壞事吧。


第三次相遇是另一個徹底的剝離。數十年後，老齊終於見到了當年名分上的妻子，這妻子，果然只能是名分上的，因為她已是別人的「實存之妻」；老齊見到已嫁作他人婦的妻子，有怨有悔有不平，但其實這又何嘗不是一個擺脫歷史糾纏的契機，因為失望而放下過去，因為絕望而走向未來，這樣的歷程，我們都不陌生；現實的面貌也許不堪入目，但終究也趁此把生命裡懸而未決的曖昧處境做了一個了結；轉過身去，那些被命運大大地開了一個玩笑的人，才終於有能力宣告自己不再受困受限受傷害；當生命逼迫我們畫上句點的同一個時間，生命也賦予了我們另起一段句子的權利──不管，這個句子能有多長，只要這麼相信著：一切，都將不同….

老齊的第四次相遇當然就是他與自己的終極對話了。在嚥下最後一口氣之前，他終於聽到了《王昭君》，終於聽到了「地老天長常懷想，一曲琵琶恨更長」，終於，老齊的人生得到了一個勳章──所有的人都欠老齊一個最敬禮。但是沒有關係，他在咪咪的歌聲裡得到了救贖；陽關三疊，老齊，終於也出關了。

長槍殺不盡的仇敵，短槍沒能使得上力的惆悵，也就統統一齊歸檔了吧。老齊用一生註解忠誠，也許只為掙一個機會，這個機會是：有一天，一個總是與真愛失之交臂的歌女，願意在病榻前為他唱一曲《王昭君》；這個機會是，把一個飽含心意的紅包遞給另外一個人；紅包，是世上同樣寂寞的人，彼此互動的密碼，像摩斯電碼「嘟，嘟嘟，嘟嘟嘟…..」，在愛與不愛間，有著同等固執的人才能夠明白 「紅包」的分量，才能夠明白《王昭君》的分量；臨終前，老齊終究是融入了自己一生走來所堅持的信念裡；那麼 ，聽完了歌，老齊就可以安心離去了：「此心唯日月可鑑，此外無語」。

四次離去，便有了四個重生的相遇。

每回看屏風的戲都有種竊喜，慶幸還有人這麼不識相地就是不肯與往事乾杯，這些傢伙對台灣這個善忘而且有短線操作習慣的集體系統就是不‧肯‧就‧範！對這些把記憶、把來時路、把許多人急著拋卻的古老價值再抓回來的勇氣與力氣，我只有佩服，因為他們讓我知道，不論這個社會有多少讓人灰心、失望的事情，總有這樣的一群人努力對抗著：在一個劈腿當道、不知為何而戰、我倆沒有明天的年代，還有人願意談忠貞、談堅持、談真愛、談無怨，你不要笑他，他並沒有發瘋，他只是太清醒了些。

那麼，就把這個社會裡少數繼續存著的清醒當作個資產吧，這樣，也許我們慢慢可以再增加多一點清醒的人；這種清醒不是批判的，不是冷漠的，不是睥睨高傲的，而是心裡有愛、有盼望、有信念、有憐憫的那種清醒。
信不信，在我們周圍有許多帶著高貴情操的小人物，不要隨便錯過他們，因為他們可以比那些頭角崢嶸的大人物們更細膩地定義這個社會的價值；但如果你自認有錯過這些人物的嫌疑，就請不要再錯過《西出陽關》了，這齣戲提供了一個補救的機會，你會認識老齊，惠敏，咪咪…..還有很多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