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剛從開刀房裡推出來，身上插著各種管子，連續八個小時手術的麻藥還沒全退，意識不清的他嘴吧微張、臉色憔悴，他的女人與兒子趕緊搶上前來，一邊說話安慰他，一邊忙著將病床推進房裡。她跟在一旁，卻發不出聲來，她不能理解，曾經是她高高仰望的對象，如今怎會變成這樣。

她望著他的臉，想著有多久沒有親吻那個臉頰，多久沒有握過那雙手掌。她還記得很久以前親吻他的臉頰，被新長出來的鬍渣扎到，有點刺刺、癢癢的感覺，她忽然很想俯下身來親他一下，卻怕嚇著了他的女人與兒子。於是她只能靜靜坐在一旁握著他的手，看著他的女人與兒子忙著幫他調整管子、擦拭身體，她卻什麼忙也幫不上。

過年前幾天，他在健康檢查中意外的發現胃裡有癌細胞，雖然是很早期的胃癌，但醫生建議要切除三分之二的胃以徹底根除。他與她從來都沒想過這件事會發生，即使再突然也得面對現實，他遵照醫生指示住進醫院，在除夕前三天開刀，這是第一次他沒待在家裡過年，卻是最特別的一次新年。

看著病床上的他，總令她忍不住回想起最初的甜蜜記憶。她記得從四歲或更小的時候開始，每天傍晚她都會坐在陽台上等著他回來，從天色明亮、孩子們在巷子裡嬉戲開始，直到天色微暗、孩子都被母親叫回去吃飯，她依然很有耐心地等待，因為天色愈暗，她知道他就快回來了。直到門鈴的聲音響起，興奮的她沒有衝到大門口開門，反而跑進他的房間，爬到床上站好位置，等他一進門，她的高度正好搆到他的臉頰，給他一個可愛的吻與擁抱，歡迎他回家，完成她等待一天的重要工作。

這是她與他的最初默契，沒有特別約定，只是記得每天給他一個吻是她最重要的任務。等她逐漸長大，她與他的默契從親吻變為書本，她不再親吻他，卻仍然每天盼著他回家，等他回來翻開他的手提包，看看他給她帶了什麼樣的書或禮物，每每交換讀書閱報的想法與意見，是他與她共同的樂趣。她認為他不但是她所仰望的對象，告訴她所有不知道的事情，也是她的知己，與她分享對事物的看法。

等她再大一點，有了自己的朋友與世界，她不見得告訴他所有的事。但只要她不說，他從不過問，他永遠只是盡力滿足她的需求，讓她得以做她想做的事。有一次她遇到了挫折，深夜在電話裡對朋友哭訴了好幾個鐘頭，他靜靜坐在一旁看電視，直到電視出現「謝謝觀眾」的字幕，他依然坐在那裡看著單調的畫面，他只是假裝看電視陪著她，等到她掛上電話走進房裡，他才關掉電視去睡覺。他沒問她為什麼哭，她也沒說，心裡卻一直感謝他的包容。

她看著病床上的他，虛弱地吊著點滴，她的眼淚直掉，卻知道他不希望看見她哭。於是她打起精神來說笑話給他聽，為他讀報紙、說新聞，希望讓他覺得生活跟以前沒什麼不同。她還找來一張可愛的馬年春聯，想貼在病房裡讓他高興，他的女人與兒子認為不好，覺得她怎麼老想些不切實際的事，她心裡有點委屈，她只是覺得這樣會讓他高興。她小聲地問他：「貼張春聯在房裡讓你看好不好？」他張開眼睛，聲音還有點虛弱地回答：「要貼就貼在大門外讓大家一同欣賞。」他並指點她貼春聯的位置。這是她這輩子貼春聯最高興的一次，因為她知道他並沒有變，沒有被生病打垮他的心智。

除夕那天，她跟他的女人、兒子、還有其他親人在病房裡陪他度過吃年夜飯，他雖然不能吃東西，但看著他們在這裡享用每年固定吃的年菜，喝茶、吃點心、看電視、聊聊最新買的數位相機，除了地點改變外，今年除夕跟往年沒什麼不同，人聲、笑聲不斷，一樣有家的濃郁溫暖，他在吵雜的聊天聲裡安心地睡著了。

醫生說，他恢復地不錯，可以開始慢慢進食，但是胃部變小得少量多餐，並改變飲食習慣。手術後的第七天，他開始進食，一開始只能喝米湯，且必須用湯匙一次一口慢慢喝，一向嗜吃美食的他，這次乖乖地配合醫生指示，只喝淡而無味的米湯。隔天，他一邊喝米湯一邊對她說，這讓他想起水滸傳裡李逵的一句話。他考她，記得嗎？這次她答不出來。他說：「嘴裡都淡出鳥來！」她忍不住大笑，他也笑得暢懷。

這一刻，她確切知道他依然是他，也許一場大病改變了他的身體、他的生活作息，但卻沒有改變他的想法與生活態度，他仍然是她原來的父親、她的力量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