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年沒看到外婆，再見到外婆時，她已是白髮蒼蒼的九十歲老人。

幾個月前在美國時，有一晚忽然夢到外婆，許久不見的外婆，一樣是滿頭銀白色的髮絲、面容卻不甚清晰，我心裡覺得異樣，很久沒看到外婆，怎地突然夢見她。我打電話回家，要母親問問住在外婆家附近的阿姨，外婆近來身體好嗎？得到的答覆是外婆身體還好，只是視力變差、看不太清楚，而左鄰右舍的同輩友伴一一仙逝，如今附近只剩她一個老人了。

所以，今年過年我特地跟著母親回到新營，就是為了看看久違的外婆。當外婆在別人的攙扶下，顫巍巍地走來時，我不禁熱淚盈眶。眼中所見的是一位滿頭白髮、皮膚黝黑的老婦人，粗大的指節顯露出曾為農人的過往歲月，她的行動緩慢，望著我的眼睛裡流露出一絲茫然。我趕緊叫了聲：「阿媽！」報上我的名字，外婆終於流露出笑容，認出我就是那個久居台北的外孫女。

我扶著外婆坐下，外婆沒說什麼話，只是靜靜地坐在一旁。阿姨說，外婆年紀大了，行動和反應都變遲鈍了，視力退化、關節也堅硬許多，無法自己彎下腰來洗澡，幾乎都是住在附近的阿姨去幫她洗澡。在許多跟外婆同輩的街坊鄰居相繼過世後，外婆就不能像以往一樣，每天坐在門前與左鄰右舍的老太太們聊天打發時間，同年紀的老人只剩她一個，想來她一定寂寞許多。

外婆是典型的農村婦女，生了十二個小孩，其中四個早夭，共育有六女二男。我的母親是第四個女兒，也是唯一讀完大學、目前住得離外婆最遠的女兒。母親常常對我提起，小時候一邊放牛、一邊讀書的情景，那時農村清苦，能供得起孩子讀大學的不多，母親覺得父母能供給她讀書，就是給她最大的資產。其他的阿姨、舅舅學歷都不高，小學、中學畢業就在鄉下討生活，每個人都住得離老家很近，母親嫁給父親時，父親家住鹽水，離新營外婆家只有半小時的車程。我想，外婆那時沒料到心愛的女兒日後會隨丈夫到台北發展，從此遠離外婆身邊。

我記得小時候寒暑假都會跟著母親回外婆家，對於都市小孩的我而言，那是有趣的經驗。夏夜裡，跟著大人坐在院子聊天喝茶，搭配的是滿天星斗，以及爬滿屋子外牆的天牛；冬日的太陽下，與表哥、表弟蹲在田裡搭起土窯，把結實的紅蕃薯放進去，外面用火烤著，烤了一陣子把土窯敲破，悶著裡頭的地瓜又熟又甜；騎著表哥的腳踏車在大街上轉來轉去，回家時不小心騎進大水溝，把鞋襪都沾溼了；跟著表姐去買編手環的絲線，在店家裡沒看到躺在舊報紙堆上的病狗，踩了牠的尾巴，結果被咬了一口。還有好多好多的童年記憶，都在這個純樸的鄉下小鎮—我的外婆家裡—發生。

外婆家對我而言，是童年的遊樂場，當我漸漸長大，年齡相仿的表哥、表姐們也一一成家立業，回外婆家不再如幼時一樣狂喜，加上學業、工作忙碌，漸漸地我回外婆家的次數遞減，往往只有母親一人回娘家，與外婆、阿姨們相聚。我忽然又想起那首兒歌，「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叫我好寶寶」，想起童年的天真歲月、想起滿天星星、滿樹夏蟬、熱騰騰的烤蕃薯、還有滿頭銀髮的外婆，那蘊育我母親的地方。


圖為這次去外婆家，順道去七股看鳥，所拍的東方環頸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