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於野葡萄文學誌，１２月號)


我聽見均勻的／散佈的，噪音，雜音，餘音．

在陌生的地方，在熟悉的所在，那些質量化穿透腦海的音感．它們存在著，包圍著一個個情境．

無論晃然或堅恆．無論有沒有我們．

在站與站之間，我從夢中醒來，耳機已經鬆拖或者失去電力的樂音，它們的旋律居然依舊前進挪移．我聽見身邊微聲喚著，我知道那不是我的名字，但它喚著．我聽見距離間的車廂置換，穿越著真實的場景，從每一個出口與入口，腦波與步伐，堅定晃移，閃爍而停．

聲響．

聲響像氣候，它們總是存在著變化的可能與空間．即便它們靜止得如同日常．它們的變與不變，牽絆著敏感於聲響的創作者與聆聽者．

噪音是什麼？或說，什麼是噪音？

「台北的地鐵不夠吵雜．」Ｔ說，「如果像紐約那般的充斥噪音，台北聽音樂的人對於旋律與噪音，會有不一樣的感覺．」

Ｔ跟我一同經歷了噪音吉他效果器聲響開始蓬勃發展的年代．那是七八零年代的德國實驗電子，或尤其是八零年代末期／九零年代初期的英國迷幻吉他體驗．那些踩弄著效果器的吉他手，他們撥弦時總是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子．

Shoegazers/Noise Pop/Dream Pop．漂喚／飄喚著的，溫柔殘裂得像是一種可以朔往的青春．隨著「臥室電子世代」與合成器的越發盛行多元，所謂的電子實驗音樂也跨出了類似那般的旅程．

在我對於吉他音樂開始感到一些須待轉換的時刻，我接觸了更多的IDM電腦合成編曲音樂，田野錄音，聲響實驗音樂．即興的，恆定的，爆裂的．臨場的，夢囈的，或者單純只是從高科技的數位碼裡回歸到耳朵與內心對於音響的原本感應．

「感應」不是「應該有」．感應即是一定．「一定」的感覺不會是永遠美好，甚至可能有苦痛的面對，有情緒的過度反轉．置身何處而無所知有可能是茫然，也可能是放鬆的另一種．

我開始感應見這類型的旋律．他們怎麼成就，如何制服著我對於音樂的過度想像－－或說，我一回身，它們就在那邊安然著，

「你現在在放什麼？是不是因我心情不好？怎麼這麼單純的音質讓我有平靜的感覺？」

我們有時候會忘記平靜與焦慮的界線並不是這麼寬．颱風夜裡，我躺在搖晃的床鋪上，耳朵裡小小轉開Fennesz+Sakamoto在羅馬錄音後發行的十九分鐘序曲唱片"Sala Santa Cecilia"．我沒有讓音樂壓制過窗外的風雨，但十九分鐘裡兩個錄音編曲大師的迷幻音效與機制般的漸層（整張唱片就這麼一首歌，足足十九分鐘），在我不停的按下重複鍵當中，腦海裡的平靜感讓人感到一陣震動－－平靜的震動．心底與身體對於風雨再也沒有理解的必要．那撲織呼嘯狂風聲與層遞的電子交響，讓我以為我已經睡去．

我們搖著籃，像只需要一首曲子，或者兩首，許許，多多，無止盡的樂音／聲響；他們即興，等待著我們迷惑的眼神．直到．我們醒來．

不確定有沒有睡過．那感覺像是多麼深透私密的眠．但我的雙眼攤張．

以為自己醒來．我們開了包裹，收了新的音樂檔案與唱片，我們收到自己購買的那一堆，失去原因，或者即將失去原因的音質．再也回不去的一刻噪音嗡嗡之感染，當下已經過．但耳朵裡，有一種感染，仍舊發酵．

地鐵穿過隧道．不同的風聲，不同的人交談穿過．列車的門，開了．我的耳朵裡有一片噪音的海．

是否也曾站在相似的一站．只不過那是一片海．我被化名為My
Ghost的日本女音樂人Sawako的音樂穿戴著，遙想著下面的一站－－遙想著城市裡清晨的光影，開始移動的第一班列車；或者末班上，沒有空蕩的一種種安靜，那裡絕對不是空蕩的表示．那裡總是聲響著．

開始／結束／停止／繼續．聲響著，一切．

「這些音樂狂，這些鎮靜恐慌症者」恰克帕拉尼克在小說「搖籃曲」裡，勾勒出一種現代主義形式噪音感的端子．「沒有人願意承認我們對音樂上癮，這根本不可能．沒有人會對音樂或電視或廣播上癮，我們只不過還需要更多．更多的頻道．更大的螢幕．更大的音量．沒有它們我們根本活不下去．但沒有，沒有人上了癮．我們要的話，隨時可以把它們關掉．」

一種鎮靜的降臨可以讓恐慌跟隨得更緊密．某類噪音記事，則使得他方有了自我與核心．

「不管你怎麼將他們拼湊起來，你永遠無法確定他們是否準確無誤．」

「這些小碎片，這些小圓頂和煙囪．隨著穿透地板而來每一拍的噪音而筋攣抽動．」

我瞄見某種閱讀的噪音行將，在這樣的海／車站間隙，暴風雨與平靜的編排裡．給我一個最噪音的早晨，最噪音的下午與深夜．裡面有我想要的溫柔與屬於．

或許．

「人與空間之間是什麼．聲音與顏色之間．有值得的東西．」－－高達，「狂人比埃洛」．




＊推薦唱片：My Ghost/ 01 , Fennesz+Sakamoto/Sala Santa Cecilia

＊延伸閱讀：恰克帕拉尼克／搖籃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