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下去是不太行的。

我開始發現不穿牛仔褲無法寫作的第四天（是任何文類，任何稿類，從音樂文字到小說，從報章稿子到唱片建檔，從情書到回覆朋友的短簡，從修改滿是字跡的文章到空白無一字的word檔案，通通給他一個沒有辦法）。我決定去看醫生。

醫生在診療室裡衣衫不整。上午剛好只有我掛號。這個新興的醫學種類叫做「衣著與身心症候群」，據說還在推廣階段，掛號時可親美麗像隻斑紋小貓般迷人的護士阿姨還送了我一個汽球，我把他帶回家的路上被從側面追來的狗隻們給搶去了。掛個號就有的汽球是也要搶！我氣得，氣得，回家。過了十分鐘赫然想起自己是掛第一號，而開始看診時間已經過了五分鐘。這可怎麼辦，懊惱著壺子上的咖啡還沒好。我想起那迷人的汽球阿姨，還是出門。

畢竟，沒有穿牛仔褲就沒辦法寫稿是一件麻煩到家的事情！當我跟有人提到這個有點難堪（但他隨後透漏了自己中年性無能的可能性，我瞬間覺得一切好多了。）的病症時，他還笑呵呵的說哎，聽說那個日本作家本田ＸＸ也有這樣的問題喔。「本田ＸＸ不是巨人隊的游擊手嗎，怎麼會扯到牛仔褲無法寫作？」想敷衍我！！

我可愛的女友則依舊用悠悠的口吻說：那麼就穿著牛仔褲嘛，沒關係的，你可以的。問題不是我可不可以，在女友前當然什麼都要說可以（包括床第，性，作愛與魚水之歡，都要說可以）不然起有男子氣概可言，可是這實在不是「穿著就沒事了嘛」的狀況啊。事情發生以來越來越詭異，我總不能看著稿債發愁，而自己的小說一點也無法進展。腦子都快爆開了，只要一穿上牛仔褲就時速猛飆，但是不穿就是不──行──。第四天，甚至連有些牛仔褲都不行了，只剩下固定幾件。

我打字時是不會討厭穿著牛仔褲，本人也是相當熱衷的牛仔褲迷，但是我可不想到最後只剩下那條寫得最順的褲子跟我一輩子。於是在一位據說有類似經歷的朋友（其他他根本沒有，他瞎掰的那段是R.E.M.的吉他手不穿西裝就無法表演的故事。）建議之下去掛了門診。

說真的。文明帶來的災害是不是有這麼大？掛號時，我看見不少新的門診名稱出現：「燒錄器使用過度相關醫療科」，「總是不小心把保險套弄破科」（護士會提醒，不小心才可以來掛，不要找藉口！），「看到丹提咖啡就會想吐身心舒緩治療」，「飲用過度可樂綠茶導致不孕科」（天，還真有可樂殺精這回事！），「吃太多流水席腸胃內科」，「看太多旅遊探險頻道醒來自以為是Ian Wright科」（有點太矮，不過是蠻可愛。）「扣應太多次扣應節目卻沒能接上線的鬱卒心情排解門診」，「被保羅麥卡尼新專輯給嚇到應對外科」（是外科，因為聽說有患者聽一聽外生殖器在如廁時滑落）。「被某唱片公司大減價氣到耳鼻喉門診」，「以為哈利波特已經出到六十八集的妄想症精神科特別門診」（掛號人數不少，據說。）。

一眼看去，牙科，內科，外科，婦產科，小兒科，真是賞心悅目。不過，言歸正傳，我要來看的正是這個「衣著與身心症候群」。此門診作了很華麗的佈告欄：我們可以幫助你，在任何服裝間（到底是服裝間還是服裝「之間」？）找到自己的原本！。醫生簡歷掛在外頭的佈告欄上，看來相當顯赫：美國家樂式大學精神分析研究所，英國法蘭茲費迪南潮流設計學院學位，法國巴黎第二十八大學特殊心裡研究博士，日本三島端康成藝術學院當代藝術博士。發表過「席丹的光頭與愛迪達球衣設計」，「東倫敦足球流氓衣容觀察與其行為導論」以及「西門町少年不戴帽子會不會死亡」等論文。著作也相當驚人，其中提到的一本我在書店常常看到，「如果副總統換眼鏡」和其續集「如果副總統也拉皮」。看他的照片，果然有年輕有為學者風範。我心頭頓時安然一下，但是想起副總統，趕緊去抽了根菸再進來就醫。

好空曠的診間。流露出一股不知該說是極微還是死板的氣味。醫生悠悠的跟美麗護士一樣端坐著。衣衫不整。我突然覺得怪怪的。有性的味道。

「陳先生您好。很高興見到您。這是我們診間第一次有這樣的名作家進來」，我的確是寫了一本「讓男孩雞飛狗跳」，但說不上有名。「那是一本傑作喔。難得看到這麼誠實的作家，願意把自己早洩跟失禁的過程鉅細彌離的寫下啊。你提到的一些雞飛觀點，對我在研究特殊自由行業心理上有很大幫助。」

謝謝。有性的味道。

「您一定感到好奇，房間裡的精液味道居然如此厚實（他用了厚實）是這樣的，我們詢問過您的大概狀況後，需要您先作一些初步的協助。我們也好診斷病源的開始。這個病例雖然不常見，但是我相信絕對可以慢慢依靠藥物和意志力來解決。」他笑著，轉了身，「尤其像您這樣青春充滿活力的作家。有想像力有意志力，更有完成什麼的能力。」

「是否可以先請您把褲子脫下？我發現到，您穿的不是牛仔褲。這是絲質的Sisley休閒褲吧？」

褲子脫下？笑容像貓咪的護士阿姨（好，是姊姊）對我眨眼一笑。好吧。

「噢，這個，穿牛仔褲太久了喔。應該多半是低腰小喇叭吧，陰莖有些向內縮的趨勢（趨勢？？？……）我想起一個類似的案例喔。當時中華職棒有一隻新球隊要求我幫助加入設計球衣的團隊。」

敢問一下，是哪一隊？

「啊，你也看棒球嗎？這樣一來你就更能了解我說的是什麼狀況了。那是今年才加入的龍門客棧隊，龍門企業贊助。首先是logo的問題，我靠著（眼睛閃露出年輕學者迷死人的高科技專業光芒）在英國法蘭茲學院的畢業製作概念，幫他們設計出了史上第一個建築物為識別的球衣，就是一個有些像日本雷門＋台北新光三越的綜合體，你看過吧？」

有夠醜。史上最醜logo。什麼客棧隊。叫龍門忘了鎖隊還好一點。以上，我以微笑帶過。

「提到重點吧。球員多半會帶下襠護具，可是呢，這個龍門企業的金姓老闆想要來點不同的。讓球員打球更有氣勢。於是我們把下襯與褲腰附近，作了革命性（光芒！）的修訂！也就是把腰圍不改，但將護具直接考量進球衣版樣的規劃裡，使球員們的那裡看來更威武，雄壯，充滿戰鬥力。如果你有看到他們比賽，會發現那不是突出來的腫脹，而是一種符合運動員肌肉線條的性感幅度，從肩榜兩側一路下來。嘆為觀止的棒球衣！」

基本上，我見過那衣服。有點像袁世凱皇帝當年的衣著加上英國mods打扮再一點點澳洲游泳隊的貼身感覺。當投手出現在投手丘上，確實有一種足以將對手嚇倒的威力──太恐怖的視覺效果了。

但醫生說得沒錯，仔細看一看，那個護襠跟其他隊的都不同。顯得每個球員都是Ａ片男星，接個外野高飛球奔跑姿勢像在……的確是融為一體的設計感。只是，棒球場上，這樣好嗎。

「龍門客棧隊今天要在天母迎戰兄弟象隊。如果三連戰裡能拿下兩勝，就可以登上上半季冠軍。怎麼說呢，全壘打領先各隊，投手下盤更穩，球隊的防守動作都蹲得標準，因為蹲下來更是驚人的華麗！（華麗？？）。士氣高昂啊！連在各地打滾多年的洋投數來寶和日籍投手古文觀止，都對於這球衣感到新鮮並稱讚。古文說，穿了這球衣，他更敢用引以為豪的抬手高壓式速球來三振對手。我真是欣賞這個球員。現在救援點領先啦，領先了凱薩有二十個，領先了沙拉有二十一個。凱薩沙拉就慢慢追吧。」

聽起來很棒…..但……這跟我的牛仔褲……我是說我無法不穿著他寫作。

「是。我們剛剛用這房間裡的無害雷射攝影機解析了你的臀骨與下半部，包括性器。你應該沒有性能力問題，剛剛那位先生一下就早洩了。他太害羞。牛仔褲的品味也不好。但他得救了。」

原來那個味道………

「說到這裡，有些問題要請教你。比方說，最近有穿了牛仔褲後性能力有發生什麼事情嗎，請據實以告。」

嗯，沒有，只有一次，那是第二天我發現我無法不穿牛仔褲寫稿，然後女友剛好回家，我沮喪到把情緒都發現在她身上。

「然後她得到了好棒的高潮！是嗎！」

也沒那麼高。可是的確有。

「這相當符合我的推算。由於對於牛仔褲的依戀與習慣漸成，讓你發現這東西變成情境的一部份，因而在擺脫牛仔褲的情境下反而有更棒的表現；至於心裡方面的過往，我們或許下次多談一些。但我想比較重要的是，現在有連有些牛仔褲子都無法工作了是嗎？」

是的，也想過要買新的。但是買了一條發現沒有用。如今剩下兩件可以讓我專心。

嗯，新的褲子是個方式，但是需要契機。比方說，你還會想嘗試那條新褲子嗎？

不會。我只是為了測試而買他。

「嗯，現在多買褲子是無用的。但可以嘗試一下。此外我需要你在下次來看診時準備跟我報告幾件事情。」

「一， 牛仔褲與你之間發生過最重大的事情是什麼。二，你現在因為困擾牛仔褲，是不是會因而跟著討厭寫作與這一切的patterns(無邊眼鏡再次閃漏光芒)。三，牛仔褲出狀況，當然會一部份因為你牛仔褲最多，不過另方面，我也想讀讀你最近的東西。」

嗯。一的話，醫生我可以跟你說。我曾經被拉鍊夾到，痛到不行。還有我的第一次，是穿著牛仔褲發生的。因為我通常都穿著牛仔褲嘛。二，會感覺到自己該作些別的事情，比方說可以穿牛仔褲作別的事情而感到順暢。三，最近的東西。其實寫不出來。

醫生若有所思。護士瞇眼笑開。真是漂亮的護士。

「那麼請你掛週四的診。這次我要開給你的藥有：威而剛……」

等等醫生，我不需要啊。

「龍門客棧隊的球員發現他們脫下制服後鬥志全失，甚至那種高度自信在球場上的男性魅力，只要離開制服就糟糕了。我保證你如果持續這樣的精神狀況，明天開始就會非常想要證明自己什麼，並且用得上威而剛。所以我剛舉的例子，是這樣的。脫下制服，有時候你什麼也不是。」

「還有，要服用一些抗焦慮劑，不會嗜睡。先生你沒有吸毒吧？」

偶爾抽一些大麻。抽菸。

「那麼我開抗焦慮劑給你。以及，一條龍門客棧隊的球褲。」

什麼！！

醫生從抽屜中不急不徐的拿出嶄新閃亮的職業棒球隊練習褲。「後來為了讓球隊一直維持高峰，練習衣也作了類似的調整，不要穿著去游泳池，會被女生拖進廁所。」

穿上這套，我根本不敢走進任何地方吧！這設計太怪了，雖然知道是球衣，可是真的有革命性到。

「請你穿著這條褲子練習回到工作上。如果可以，我也要給你一件龍門上衣…..」

醫生這個不需要吧？

「我希望你放輕鬆些。」於是他拿出袁世凱澳泳隊球衣。穿上這個在家打字，說不定我女友會以為我想跟她玩SM………

「這是輕鬆的第一步，但並沒有要你告別牛仔褲」。「這一週內，請整理出漸漸無法使你專心的牛仔褲和那些你無法專心的家常褲子。週四時，我稍微看一下。阿，你有帶來，太好了。」

他看了看後表示：「你穿的牛仔褲太緊繃，而運動衣又太放鬆了些。這個我需要判讀一下，但反差太大。但是我覺得暫時還是以牛仔褲為主，加以龍門隊的球衣。試試看。這些衣服我就留下來研究一下。請你記得掛週四的號。」

當晚，我被女友徹底嘲笑──她回家時看見一個有流蘇肩邊，剪裁像太空裝，褲腰和腿部特殊切邊的棒球選手衣。可是，我發現我很專心，立刻作完了一半的事情，效率超出預料。晚上八點，我打開電視看棒球。龍門客棧隊暫時在八局以四十六比一領先兄弟象隊。打者很好笑的把身體往後擺在準備好打擊姿勢（的確是有那個線條感），真是太好笑了。可是居然來了個滿貫炮。

我想起那個閃爍的留學醫生雙眼。不知道我的ＰＵＭＡ熱身褲子現在怎麼了…….
「嘿，我想去掛那個哈利波特的妄想症。聽說病情有分輕重，可是我真的忍不住了啦，好想看第六集。」

然後她撲上來，「星期四我們一起去醫院吧，船長。」

說實在的我有點不想去，不…..整件事情有點太詭異了。但我沒這樣說，我把五十一比三的電視關掉，丟了一顆威爾剛（開了都開了！）進嘴裡，然後把我可愛的女友連同他手上的哈利波特原文書，一同抱進臥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