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9-05 02:08:19coldbean

音樂海岸

(原載於九月號野葡萄文學誌)



「聽到美好旋律的時候,會有奇妙的疑問湧向我,這個疑問是,人類為什麼需要如此美好的旋律呢?答案到現在我還沒有很明確的找到,不過我認為基本上大概是失敗者這個原因吧。」

「誰?」

「我們。」

「我們?」

「就是人類。」

──村上龍,「音樂海岸」


「聽音樂是非常個人的事情哪。」

這是我人生裡第二次聽見他人這麼清晰的告訴我這句話。

十七歲時,我開始替一家當時還沒有倒閉的台北出版社所發行的音樂月刊撰寫評論文章,因而認識了當時同時替該雜誌不定期寫作的資深樂評人Y。Y後來邀請我與他相談出版小說的事宜,當時他已經離開這個音樂文字圈子,主要的工作是替一家知名出版社擔任編輯。

Y與我相差約一輪的年紀,是一個曾經擔任多次國內最高流行音樂榮譽獎項評審的前輩人物。當年的我,見到Y,是非常緊張的,雖然我們都替雜誌寫稿,但等級歷練約莫是大聯盟與上海棒球聯賽的水準差距,更何況,第一次見面就是單獨聊關於出書的計畫。

我當然是想寫書的,不僅是因為自己已經沒有了其他的人生後路,也不只是知道有機會與Y任職的具名望出版公司簽約,更因為有機會讓Y這樣的角色,替我審稿擔任編輯。對於從小就看著他的文字鍛鍊自己寫作樂評的我來說,實在是很大的奢求與幸福。

Y與我喝著相同的咖啡,端坐在一家不能抽菸的咖啡館裡,聊了約莫有四個小時的時間。期間,我們其實並未真正談及實際出書的時程與規劃。多半時刻我們聊的還是音樂,以及相同的故鄉。Y與我一樣來自東岸的小鎮。

「聽音樂跟閱讀,都是非常個人的事情。」身著黑上衣牛仔褲,蓄犀利短髮的Y說。當時我還認為,音樂這件事情的分享,是創作音樂文字的最大動能。如果不是抱著想要說服別人什麼或推銷的心情,要怎麼把自己放進音樂文字的框架的著力點上呢?雖然會與朋友交換唱片的年代已經是非常之久以前的事情但在文字裡的我,對於音樂還是有無比「與人分享」的衝動。

「而音樂文字若無法跳脫那樣的激動而去純粹聯想與書寫,是無法自成一體的。衝動是內心必備的養分,但卻不是與音樂或自己本身最有關聯的。」Y的話,居然就這麼清晰的印在我腦海裡,直到我發現自己不再用寫介紹文的方式去書寫音樂,這成了如此冷靜而重要的概念。

四下無人的深夜,我反覆的聆聽著自己喜愛的唱片,發現不管這張唱片所獲得的注目或評論是多麼大量或稀少,能夠吸引自己與否都與那些無關了──曾經是憑藉著評論去認識,或者資訊焦慮的原則去聆聽音樂的心境突然變得空曠卻更有延展性。有時候,那是非常孤獨的感覺,默默舔舐自己無止盡傷口與純美直擊內在的韻律,卻發現一切空間在那一瞬間對於自己已經足夠──音樂就是那衡量與側記個體的最好指標。

嘗試著用最純粹個人的方式去書寫音樂的相關與境界,發現不再真的需要所謂的分享這件事情當作前提。後來,我自己做起小規模的唱片販售,發現就像怎麼遇見一家特色唱片行,會遇見怎麼樣的音樂與人,發生什麼樣的故事,都是無法且沒有必要事先預測和了解的。音樂本身帶來的偶然與巧合,能夠解釋的比分享的欲求更多。而分享畢竟是自然迸生的。

也不必感到驚訝,當我知道B能夠對老靈魂歌曲與最新潮搖滾抱持同樣的熱愛。對B來說,聽音樂也是一樣,「是非常個人的事情」。同樣的,當我們聽見同一首歌曲而憶及相近的回異(或廻異),所能產生的美感像是看見了在過往的無數黑夜裡反覆聽著相同歌曲的自己,彷彿有了許多反射的影子,並不孤寂。

這是一個關於我與B,兩個各自擁有唱片行的中年男人,與其他喜歡音樂的人們發生的故事。對我們來說,聽音樂與賣唱片是奇異的結合,與分離。

畢竟聽音樂的過程不是一個Production。而是某種人生,某種香菸的濾嘴,某些愛情的結合。Production不會讓音樂成為音樂,就像資訊焦慮與「聽音樂是非常個人的事情」,宛如家鄉岩岸的海浪,永遠平靜的在不同的層次與高低鴻溝中尋找最平靜的溝通。

這是音樂海岸。而不管我們當時是失敗著,滿足著,欣慰著與只是音樂著,一切都直接得像是海的時間般恆定。



本期唱片

I’m Not A Gun/Our Lives On Wednesdays (節點音樂)

「沒有人能夠逃離這種重重疊疊連綿不斷的聲音,既不容許內心平靜也不讓人情緒激動,可是會有種自己彷彿會消失,會想要逐漸融入其中的快樂,漸漸搞不清楚自己處在音樂裡有多久……」
──村上龍,「五分鐘後的世界」

I’m Not A Gun的Our Lives On Wednesdays,以層疊的電子合成器樂套出兩個天才樂手的對話,海浪潮湧的搖擺在最單一的節拍與繁複的編曲間,盪出屬於極簡韻律的最大空間感。鼓機聲音與吉他的交通,更醇美無止竄進心底廻饗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