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說，以前他很怕海；他小的時候第一次看到海，有一種莫名被吞噬的恐懼。「覺得，海好大。」「後來，也就比較習慣了，不覺得有多麼可怕。」我並不熟悉那樣的父親，我小的時候，對父親軟弱或害怕的印象，只有幾次──生病時，但他生病的次數數得出來；我生病，這就很多次了──我從小多病，且災難不少，當然這些都已經過去，卻對我和父親都留下了一些脆弱的什麼。怕海的父親我並不熟悉，但卻有一些像故事般的記憶。

每次當有人說，孩子是上帝派來的禮物時，我內心總有深刻的內疚──那樣罪孽般的壓力無可避免的，出現在人生的每個重要時刻；以往這樣的感覺，往往不是操之在己，而今卻彷彿是自己造成的。幾件事情我始終沒有忘記，而那全跟病痛和父親有關。最早的一次，我們全家去看舞蹈表演，才四歲的我目不轉睛，卻因為個頭太小而不時鑽動，尋找適合的視角，父親為了替我將座位調整，手指頭被摺疊鐵椅給輾到──我並不知道，而父親也只是默默的用手帕按著患部，走到會場外去止血；母親後來跟我說了這件事，我卻還留戀於舞台上的現代舞表演，依依不捨；那時似乎並不曉得是自己讓父親受傷的，父親也沒有多說什麼；那樣的痛和手帕下的傷口我雖然從來沒有再問過父親，自己卻隨著長大發現當年的無知，感覺到了一種心靈的痛，而不必說，那是一種罪惡感。同樣幼年時，我從浴缸跌倒，頭部著地，當然那時只知道痛──就像另一次在百貨公司因為玩推車而跌慘一樣，那時家裡只有摩托車，父親載著我和母親，用對我來說很慢（因為頭好痛）對他們來說已經是最快的速度駛向醫院，我坐在父親的背後和母親的胸前，哭，哭，哭──而父親的著急眼神，後來我一次次看見，都跟我有關。

很痛，但不再是那一時的痛。

小學四年級因為跟同學起衝突，腦震盪；我只是暈，卻看見醫院裡人來人往，時間很快也很慢，一醒來就是醫生護士媽媽等人及切詢問意識狀態，回到家也一樣，我根本無知於其實那一切只是發生在一天之內的事情：摔，昏，保健室，醫院，媽媽，家裡，無盡的暈眩，而父親在當晚就從台東返家，望著我什麼也沒說，而我第一次看見了他的眼淚──那好像喚起了我時間的存在，畢竟我從來沒有看過父親流淚，而他是這麼擔心，以至於我從暈訊中前所未有清醒的，看見了他的臉龐，那時我一生的美好與眼淚真的好像這樣閃過……是我先說話的，「我沒事啊爸，你看我沒事」但在那同時，我的眼淚也禁不住，那是我一天內第二次流淚，第一次因為摔得痛，第二次因為父親哭了。那房間的燈光暈黃，加上我自己的頭昏，當我一次次想起與父親對坐流淚的畫面，都感到一陣眼酸與昏黃。

那些都是真的，就像父親說他怕過海一樣；父親也說他怕過高樓：「讀花蓮高中的時候，教室在好高的樓層，都怕自己會掉下去」而對於父親的過往故事我並不陌生，他曾經一定是個不那麼堅強的人，但環境要他堅強與獨立；我聽過很多故事，關於父親如何在國中就離家到市區求學，借住在一個嗜賭的親戚家中（有多嗜賭：甚至會跟房客借錢，房客是誰，就是我爸；那時我爸十三四歲），後來念了花蓮高中，一直都是好班，卻也總是跟家裡有了一層隔閡──他太早離家，此後再也不曾長住在家中。我爺爺奶奶並不是高學歷的人，對於他的課業也不過問，他的成績與工作都是自己得來的，而每次回老家，他臉上總有一種難得的不羈，但兩老並不真正了解這個孩子，即使後來他脫離了拿便當，做最早班火車從壽豐到花蓮上課的時期，即使後來這個孩子有了家庭，兩老的不解始終未有消失。而父親不只一次說過，小時候因為偷拿爺爺錢包的錢去買豆漿而被毒打的事情（爸爸愛喝豆漿，至今依舊）以及小時候感冒無人有空閒照顧而自己躺在床上躺了一天，「覺得，頭真的好熱好熱」。我不曾熟悉這樣的父親，我認識的他像是馬基維里和君主立憲制的共同體，但這些故事讓我知道父親之所以有一些原則，是為了保持一種自我信念；那信念讓他撐過混亂的童年。有時候，他也讓我想起「看不見的騎士」中的隱形騎士，總是這麼有禮貌並且理性，但有一種堅持的可愛──父親的可愛情境，在我腦海裡，多半也很感傷或黑色幽默：他曾和我說過小時候颱風，學校停課，他高興著跳啊跳著回家（爸，你那時有一面唱著歌嗎？）後來不慎跳到摔倒，肩膀脫臼。父親不很會買麥當勞（雖然經過練習已經越漸熟稔），有次他替我買了零散的餐點，其實那是比較貴的買法，但我那時覺得他很可愛，並且一直跟我解釋他是怎麼買的──而我也並沒有跟他解釋，有套餐這回事。

父親也有怕海的時候，我漸漸的也看見他勇敢中的脆弱。在我變得非常情緒化與憂鬱的年代開始後，我看見父親的脆弱，那讓我那樣的罪惡感有了更大的值。他曾經因為我不敢去上數學家教而載我在外頭兜圈子，我情緒太激動，父親也被感染，後來我們在家附近出了車禍……而父親鎮靜的要我先走回家找媽媽，媽媽很激動，對我說：你不要再鬧下去了，我拜託你。我躲在浴室哭了很久，那時父親正在處理車禍善後。我因為怕回家而晚歸，父親開車出去找我，一條街一條街，開過海邊，卻依舊沒有找到我……而我的愧疚總是用情緒來解決，但也有時歇斯底里的一直對他說，對不起，對不起，一直說下去……父親是那個把我從撞牆的舉動拉走的人，是那個在我崩潰後端熱茶給我的人，是發現我吞食了太多的藥物不醒人事將我送去急救的人……父親會不會很疑惑，那樣急救的過程是這樣的靠近，彷彿這個孩子的時間就像腦震盪般模糊；他是不是又流了一次淚？後來我才知道在我出生時，他就流過眼淚了：我是個很難生的小孩，醫生對父親說，這孩子只要健康就謝天謝地；一個父親，在孩子的一生中，要聽幾次類似的話？或者，流淚？

半夜我在陽台抽菸，想起這些事情；想起那些屬於父親一生的事，而那些故事也成了我的一部份──這也許算是輕鬆的哪，畢竟他擔負了我一生的多少時刻；我頓時感到雙腳沉重，蹲著抽菸的姿勢再也維持不住。父親寫了一張字條說，我在廣播裡的聲音，他很久不曾聽到我這樣說話了，很感動和感傷；「你也許覺得爸爸是一個很理性的人，不懂得情緒和感動；但我是爸爸，不能一直感傷下去」其實我知道啊，畢竟父親也曾經害怕過海的巨大樓的高大，畢竟他的眼淚都被我留藏在記憶裡；我一直認為我跟父親不同，即使我小時候都看著父親的書櫃，以及裡頭的書（「等到，也許國中吧，你就可以看這本了，現在對你來說太難」）即使我對音樂的愛好也跟父親過往蒐藏唱片的熱情有關，而父親也是我第一個英文老師──但我一直認為他是比較保守的，而我不是；但不就像是海嗎？住在花蓮，我一輩子都跟海在一起，卻真的說不上海對我的影響──我只知道有，但說不上來。也許父親就像海吧（他曾經年少時害怕過的海，那時他還年輕）那樣說不上來，卻又影響了我，的一種浩瀚與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