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琦琦陪我一起去醫院看竣揚。
竣揚躺在病床上，整個人比之前又更消瘦了，因為化療的關係，他的頭髮也幾乎都掉光了。
我看了覺得好不忍。
「琦琦，謝謝妳帶涵涵過來。」竣揚說：「不然我好擔心涵涵是不是怎麼了，看到涵涵我就放心了。」
「這沒什麼，你們慢慢聊，我到外面去好了。」
「沒關係，琦琦，不需要這樣，況且還是我拉妳陪我來看竣揚，怎麼好意思讓妳在外面等。」我說。
琦琦笑笑，「醫院裡面是不能抽菸的，我想去醫院外面抽根菸再進來。」
我點點頭。
「我先出去了，你們聊。」她對竣揚說，然後離開了病房。

「對不起，最近都沒來看你。」琦琦離開病房之後，我對竣揚說。
「沒關係，妳最近在忙吧？真抱歉，還讓妳抽空來看我。」
我搖搖頭，「不忙。只是，我很怕在你面前哭，所以一直不敢來。昨天琦琦說你在擔心我是不是怎麼了，她要我不要讓你擔心，所以今天我就跟她一起過來了。」
「原來如此。」竣揚點點頭。
「你呢？最近覺得怎麼樣？」
竣揚笑笑：「上一階段的療程做完已經兩三天了，精神有比較好一點，別替我擔心。」
「你別忘了，明年還要來參加我的畢業典禮的事喔。所以你要趕快好起來才行。」在他面前，我強打起精神這麼對他說，事實上我自己心裡很茫然，他能來參加明年我的畢業典禮的機率，到底有多少？
然而在他面前，我不想說些喪氣話。
竣揚也知道這一點，他也很有默契地沒有說些什麼，只是笑笑。
我們之間沉默了好一會兒。
「涵涵，」最後，竣揚說：「明年妳畢業的時候，不管我能不能到場，記得抬頭看看天空，妳會知道，不管我在距離妳多遠的地方，我一直都在妳眼裡的天空，很快樂地飛翔並且給妳祝福。」
聽竣揚這麼說，我的眼眶紅了起來。

從竣揚的病房裡出來，我跟琦琦一起搭公車回去。
「妳還好嗎？」琦琦問我。
「嗯……」
「每次竣揚看到妳，都會顯得很開心，有空的話多去看看他。」琦琦說。
我點點頭。
琦琦拍了拍我的肩膀，「別難過了，打起精神來，別露出這麼哀傷的表情。」
「我的表情很哀傷嗎？」我問她：「看得出來？」
「嗯。」她說，「很容易就看得出來。」
「那麼，竣揚剛剛一定也覺得我的表情很哀傷，是嗎……？」
「或許他察覺得到。」
「我覺得真的好矛盾……我很想來看他，但是，卻又怕讓他看到我想哭的表情……我一看到他，就好害怕他什麼時候就真的永遠離開了，我好怕那一天會真的到來……一想到這些，我就快發瘋了！」我說：「琦琦，這些害怕，在他面前該怎麼藏起來才好？我真的不知道……」
琦琦沉默了一會兒。
「涵涵，妳看看窗外的天空，」琦琦指著車窗外：「很美的黃昏吧？」
我順著她所指的方向，望向車窗外。
逆著光，整個城市都包裹在一片澄黃裡。
「還記得大一剛開學時，第一次與正在窗邊拍照的妳交談，那時也是一個這麼漂亮的黃昏。」
我點點頭，「嗯，我記得。」
「妳還記得當時我對妳說了什麼嗎？」
聞言，我不禁也想起了那時候的回憶。
我跟琦琦在灑滿陽光的窗邊，那個黃昏時分。
「快落盡的陽光，被妳這樣捕捉起來的時候，會讓人驚訝：原來即將消散的某些東西，正因為它將要消散，對人而言才更顯得美麗而且有意義。」
「將要消散，對人而言才更顯得美麗而且有意義……我記得妳好像是這麼跟我說的。」
琦琦點點頭：「好像吧！那時候我是這麼跟妳說的。妳不覺得嗎？縱使竣揚現在的情況，給人感覺像陽光快到盡頭的黃昏，但是，在他面前微笑以對，不是為了隱藏自己的感傷，妳知道嗎？他很努力讓每一刻都像黃昏的陽光一樣，即使下一刻也許就會入夜，但是此刻他的生命因為不輕言放棄，而更顯得美麗。所以，妳也要打起精神來，支持他繼續進行那些漫長而需要很多勇氣去面對的治療才行喔。」
「嗯……」我點點頭。
我看著琦琦，她對我微笑，依然是我熟悉的那個輕柔的微笑。
她的微笑讓我感到很安心，心中關於竣揚的一切混亂都可以靜止下來那般的安心。
「在他面前，不要忘記妳每次拿起相機拍照的初衷。」琦琦說：「這樣就夠了，其他的不要去想。」
「拍照的初衷……」琦琦這句話，讓我想起竣揚。
「妳拿起相機的理由，是什麼？」
他曾這麼問過我。
那時候，我回答他因為時間總是無法回頭。
因為無法回頭，所以我總想保留一些瞬間。就算下一秒它就離開了、消失了，但是因為有了努力想捕捉那些畫面的願望，無法回頭的時間就已經對我有了別的意義。
「那麼，你呢？你拿起相機的理由是什麼？」
我那時則是這麼反問他。
「理由嗎？因為活著。」
竣揚這麼說。
因為活著……
因為，活著……
因為……活著……
活著……
在黃昏的陽光中，公車在熙來攘往的城市裡持續行進著。
如果竣揚現在的努力，是因為他還想活著，那麼我一定要打起精神來，支持並且相信他的信念，會讓他繼續活下去。

因為療程的關係，竣揚開始長期住在醫院裡，治療開始的時候，他的身體因為治療時龐大的副作用而顯得很虛弱，通常療程告一段落過後幾天，他的氣色跟精神才會看起來比較好，有時候在他沒接受治療的日子去看望他，他會神采奕奕地跟我聊天，看不出什麼病容，跟一般人沒什麼兩樣。
有一次，他說他夢見了那個在臺南藝術大學附近的天堂。
「醒來之後，突然覺得好懷念那裡。」他說：「那裡的寧靜……所有的事情都彷彿不重要。我到現在都還記得妳在那裡拿著相機專注拍照的樣子。」
「那個地方，真的很讓人難忘……」我說。
他笑笑，沉浸在回憶那樣一個寧靜天堂，那一刻，他的臉上出現了難得一見的飛舞神情。
「好像只要一聊到那裡，你都會特別開心。」我說。
「是啊，那真的是一個很美好的地方。不是嗎？」
「嗯，我也好愛好愛那裡。」我說：「而且，那裡……有太多太多的回憶了。」
竣揚笑笑，他握住我的手。
「涵涵，可不可以幫我完成一件事？」他這麼問我。
「什麼事？」
「妳可不可以代替我，再回去那裡一次，幫我拍一些那裡的照片回來？我好想再多看看那裡幾眼。但是我現在為了治療，沒辦法離開醫院。然而我好想把那裡的景色，再一次清楚地記在腦海裡。」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