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上一本詩集《Salsa》出版已是多年前的事了，大家都盼望著夏宇何時趕快再出版新詩集，終於，千呼萬喚詩出來，近日夏宇終於推出了第五本詩集《粉紅色噪音》，並且在誠品書店首賣，甫獲知上市的消息，遂於八月二十四日午后，專程跑公館的誠品書店去尋找，在誠品書店一看到實體詩集，我的第一個念頭是：「天啊！這什麼鬼？這下我需要一張潔白的紙（或粉紅色或各種顏色甚至即將飛走的千元大鈔都可）來壟斷每一首詩，才能讀到那些字呀！」這本詩集乍看之下就像一塊透明的壓克力板，密密麻麻是一堆緊密壓縮的字塊，並且，那些「像赤裸在您前面」[1]的字塊，你眼中有我我眼中有你，翻開詩集，就像是一堆雜訊一樣躍入眼簾──如果你不試圖分開任何一首以定睛細觀的話。



「雜訊」是我對這些字塊的第一印象，而且，這還是再透明也不過的雜訊。這些詩句因為背景透明，無法在翻閱的時候一目瞭然。字塊與字塊之間彼此干擾、作用，接著就發出噪音，每翻一頁，可以感到那些字塊就茲茲茲地吵鬧起來並且變換下一個隊形。若我們沒忘記的話，夏宇在《摩擦‧無以名狀》就已經透露出了這種企圖（把文字視為顏色、聲音，並且在貼詩的時候，欣賞著字與字之間彼此干擾的作用力），這次只不過是她把這個企圖再放大、推到更極致罷了。於是，夏宇這本《粉紅色噪音》的實驗性格，由內而外真可堪稱實至名歸的令人「眼花撩亂」了。



又，這些詩句像是沒有背景塗料的鏡子，沒有背景塗料的鏡子就跟透明玻璃沒兩樣，不能映出清晰的影像，然而一堆完完全全沒有背景塗料的詩句，我們卻可能能藉以映照出什麼樣的讀詩想像？



二、透明化以後的讀詩可能



這本詩集的顛覆性、實驗性以及對語言文字的拆解，比起《摩擦‧無以名狀》，有過之而無不及。記得羅智成在《摩擦‧無以名狀》的序裡對夏宇的實驗、好玩性格疾呼：「夠高，夠遠，所以我們可以回航了！」在《摩擦‧無以名狀》之後，她也的確暫時返航，規規矩矩出版像樣一點的《Salsa》，然而，就當我們以為夏宇靠岸了，卻沒想到這下她居然又發明出比剪刀、貓爪和突然來臨的風，更為極至的暴力──「親愛的，我把詩集變透明了！（而且防水、防潮、防蠹三效合一）」。



夏宇這本透明的詩集，在閱讀之時，就帶來視覺上無止盡的讀詩趣味。因為透明，所以在翻閱的時候，也就有各種方式：你可以拿一張純白的紙，墊在下面壟斷眼前你要讀的這首詩，那麼，你所看見的背景就跟中規中矩的白紙印刷的詩集沒兩樣，而後就可以用閱讀一本傳統詩集的方式閱讀它；你也可以拿一張漂亮的風景明信片作為閱讀詩句的背景，接著就用閱讀一本圖畫的方式，「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地閱讀它。而且每翻一頁，字塊脫離了手裡用來壟斷的各種可能的紙’張，疊在一起的那些透明書頁構成的風景像霧像雨又像風，自己又變換了一次隊形；又或者，你也可以在背景與膠頁之間，上下翻動，看著那些字句失焦、聚焦又失焦，朦朧、清晰又復朦朧，天啊，操作起來就像在玩變焦鏡頭一樣令人感到興奮。這真的是一本跟雲一樣變幻莫測的詩集！（謎之聲：真的是太銷魂了！真怕以後再也讀不到這麼銷魂的詩集該怎麼辦？）



三、夏宇式的詩暴力美學又一次遠航



夏宇利用電腦裡英翻中軟體的機械直譯特性，再加上透明的膠片，將字塊以及字塊背後的意義，全都機械化地轉換，並且讓它們浮到表面，大玩資訊科技作用在詩上面的暴力可能，衝撞我們所認知的詩，以及我們所熟悉的語言、語法及背後傳達的意義。她這麼說：「我感覺現在有一個新羅曼史開始了與這自動翻譯軟體我的機械詩人……節奏精準，每一個字都到位，沒有一個多餘的字──但我必須說這種時刻不罕有但也絕不常見，通常它崇尚暴力肢解不由分說。我總覺得它懂得詩的秘密任務。」[2]對語言尤其是詩語言進行暴力肢解，可以說是這本詩集的精神（而且其來有自地承自《摩擦‧無以名狀》）。至於夏宇說的秘密任務又是什麼呢？這讓我想到蔣勳在最近出版的新書《孤獨六講‧語言孤獨》裡說到語言文字的暴力：「準確的語言本身是一種弔詭，我們用各種方法使語言愈來愈準確，當語言愈來愈準確，幾乎是沒有第二種模稜兩可的含義時，語言就喪失了應有的彈性，語言作為一個傳達意思、心事的工具，就會受到很大的局限。」[3]然而夏宇這本詩集的語言，弔詭地卻反而在利用機械式的電腦科技沒有模稜兩可的特性所造就出來一板一眼的直譯語言，試圖展現語言文字脫離了語法、語義，彼此串在一起，交疊出來的一種神秘雜訊，這時詩人與詩與讀詩的人的關係就變成了「或如果我生活我們的關係有通過神秘主義者或幻覺」[4]一般，那是詩的秘密任務，也是最極至的曖昧性。



四、結語



這本透明的詩集讓我還有一個感想：這真是考驗記憶力的詩集（尤其是一個讀完之後會想寫心得的讀者）。在詩集上面不能畫線與眉批，紀錄想寫的重點還滿不方便的。同時，這大概也是我買過的詩集裡最貴的一本了（打九折下來要三百嗎？免！四百嗎？免！五百嗎？免！到底多少？只要七百元，還可以找你一塊錢喔！）。然而，這本詩集產生的那些透明燥音，撞擊出很多想像的可能，會興奮讀者的每一根神經，所以這一切都還是值得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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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夏宇：〈您主要裝載了是在我的深淵區域〉，《粉紅色噪音》（台北：田園城市文化，2007年7月），無頁碼。

[2] 阿翁與夏宇的對話訪談：〈問詩──語言謀殺的第一現場〉，收錄於夏宇：《粉紅色噪音》，無頁碼。

[3] 蔣勳：《孤獨六講‧語言孤獨》（台北：聯合文學，2007年8月），頁71。

[4]夏宇：〈您主要裝載了是在我的深淵區域〉，《粉紅色噪音》（台北：田園城市文化，2007年7月），無頁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