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黃春明先生,左:尉天聰老師,照片攝於政大”指南沙龍”演講)

一、從一場演講說起

今年十月，政大的「指南沙龍」曾經邀請黃春明先生蒞臨演講，那場演講中，令筆者很有印象的，是黃春明樸實的笑容、謙和的態度，同時，席間他講了很多個關於自己的精彩故事。最後，演講將近尾聲，他突然有感而發於雪山隧道的開通，言談之間，他頻頻搖頭嘆息。在黃春明的嘆息聲中，可以感受得到他對宜蘭深厚的感情，並且由衷不希望它遭到破壞。日前，當芳明師在課堂中與我們討論到：「黃春明被歸類於鄉土作家，而他本人並不承認，這是為什麼？」芳明師問這個問題的時候，筆者腦海中第一個浮現的就是黃春明對雪山隧道開通的嘆息。筆者認為，就「關懷鄉土」這件事來說，黃春明絕對是深處其中的作家。但是就「鄉土文學的寫作」來說，黃春明的作品，並不能用這麼刻意的模子就草率地放進去。筆者認為，黃春明之所以會否認自己是個鄉土文學的作家，或許就在於他總是用生命在寫作，而不是為了某類文學而寫作。黃春明的寫作生活，即是一場生活中的寫作──他的文字都是活生生的生命，裡面涵攝的都是真實存在的生活，而不是任何一種抽象的理念、類型。在〈一個作者的卑鄙心靈〉 中，他這麼說：

「一個作者一旦跨出習作的階段，開始漸漸地擁有廣大的讀者的時候，他的作品就像一條擁有許多飲用者的流水，作者就像是這條流數的水源。水源的一切狀況，跟流水是極其密切的，尤其是水質方面，比水量更影響飲用者的健康情形。……什麼是水質呢？應該是作者的生活、心態和思想才對。不會是和生活脫了節的、形而上的理論。」

在這裡，黃春明用流水與水質的比喻，明確點出他自己對於寫作的看法，也即是：寫作是由真實的生活以及對生活的關懷中出發。

二、黃春明真情至性的「卑鄙」

黃春明在〈一個作者的卑鄙心靈〉中這麼提到有些稱譽他的文評：「說什麼小人物的代言人啦，又是小人物的心聲啦，其結論的四個字就是『悲天憫人』。」 針對這類的評語，他自己隨後這麼說：「諸位要是看過那時候寫的『兒子的大玩偶』、『癬』之類的作品，那裡面多多少少都有我們的生活影子。我有些事情還不能明白，連家裡的人都沒能去照顧，還能悲天憫人嗎？或者應該問，到底悲天憫人是什麼意思？對於一些人物的不幸遭遇，正如我小說中的小人物的生活，付出與實際無補的那一點本能的同情，這就叫做悲天憫人嗎？或是所謂的惻隱之心，不忍人之心？」 從黃春明這番言語，筆者認為他透露出了一個訊息，那就是他作品流露出來為人所意識到並且下評語的東西，其實都是他真實人生的本能反映罷了。他經歷過、看見過、感受過並且藉以思考過些什麼，就透過文字的形式轉化、發聲甚至是戲謔。他自己提到〈兒子的大玩偶〉、〈癬〉這類的作品，都多多少少有他生命的影子。又例如〈我愛瑪莉〉裡將自己受人之託照顧一條狗的經驗予以轉化，就成了一篇極有嘲諷性的文字，甚至他也這麼嘲諷自己：「你們想一想，如果我把養狗的這一份精力和狂熱，還有這些錢，把它留下來領養一個孤兒的話，這是多麼有意義的事啊！但是，我沒有。不但沒有，一邊把愛心獻給一隻狗，一邊搖著筆桿寫窮人的故事。你們說說看，這卑鄙不卑鄙？」

黃春明第一篇發表的作品〈清道伕的孩子〉中的主人翁吉照，是一個「聰明、頑皮、貪玩耍；別看他個子小，一副窮相，在學校的小天地裡，他卻是一位大文豪、藝術家、運動家，甚至於頑皮等樣樣都到家呢！」 這樣的敘述，簡直就是黃春明自己小時候的寫照。他自己也曾這麼說他初寫小說時的情況：「開始時我寫了不少關於自己的東西，包括自己覺得全世界都跟他敵對起來的那種感覺。……過後就寫熟悉的身邊人物，他們要不是鄰居，就是羅東的同鄉。……我寫自己和寫他們，這都是很自然的事。那麼恰好他們是小人物，對他們和家鄉卻有一份說不出的感情，在這兩造之下，寫出小說來時，碰巧形成擁抱小人物的熱烈的場面來。如果我不在那裡長大，假定是在臺北，那麼我想，初期我的小說就不是這樣的面目了。從這裡可以說明，悲天憫人的作者不是可以因碰巧誕生出來的。悲天憫人的作者，單憑對人對地的那一份說不出感情，而沒有生活的體驗和思想的成長是不夠的。」

黃春明是一個真情至性的人，所以他的小說也總是充滿著生活中的真情至性。他的小說，就如同他的人一樣，總是真實淳厚，有如田野間吹來的一股清風。

三、溫暖的色調

黃春明的作品中，或許有著小人物的辛酸，也或許笑中帶淚，但是常常都是溫暖的，而不是生冷的。同樣是寫悲哀、寫辛酸，在黃春明的作品裡，色澤總不是灰暗的。不像王文興、歐陽子等人，小說中總是充滿生冷的色調。筆者認為黃春明擅於用「愛」包裹著故事裡的人物，例如〈兒子的大玩偶〉裡貧窮卻互相關心的夫妻、〈甘庚伯的黃昏〉裡對呵護孫子的老庚伯；〈蘋果的滋味〉裡早熟的孩子阿珠照顧弟弟與想為全家分憂的心情……，令讀者在會心一笑或者同情之餘，也感受到人物的質樸與溫暖，筆者認為，黃春明的小說之可親可愛之處，或許也有一部份原因源自在此。


四、結語

黃春明〈兒子的大玩偶〉是筆者最喜歡的一篇作品。讀〈兒子的大玩偶〉時，筆者感受到一種淡淡的的小人物哀愁，故事主人翁坤樹下意識塗抹臉的動作以及不知怎麼回答妻子關於自己抹臉的舉動的疑惑，最後吐出一句「我，我，我……」而使得小說裡呈現出的小人物哀愁，也迴盪在這樣不知怎麼點明的淡淡哀愁中了。這一則的結尾是筆者很喜歡的一段，也是黃春明「笑中帶淚」的手法中相當經典的一段。黃春明不說破，讓讀者自行去體會裡面的甘苦。這或許也是一種不陷溺於自衿其苦的表現吧！所以黃春明的小說中常常都是正面的、光明的，或許也可以從這樣不說破的寫作手法中看出端倪。

當芳明師在課堂中講到黃春明的一些其人其事之後，筆者深深覺得黃春明真的是一個非常真誠敦厚的作家。隨後，筆者找了黃春明的演講實錄〈一個作者的卑鄙心靈〉來閱讀，會心一笑之餘，筆者也不禁覺得，或許對黃春明而言，鄉土不是一句口號或者是文學上的一枚圈地令而已。對他來說，鄉土是真實存在於他的生活裡的、必須用一生來關心的土地。而他筆下的鄉土情懷，其實也就是他這種關懷鄉土的人生之真實反映，而非任何一種抽象的意識型態可以表述或者詮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