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08-19 02:21:03陳胖

我的黑子光陰

1.橘子色的憂鬱
  也許你也有過這樣的經驗,你一忽隆從一個獵打貓熊的夢中醒來,毫無任何預警地,沒有從夢中的樹上摔下,沒有任何巨響的干擾,你就是一個深呼吸,然後張開眼。
  你發現自己的兩條腿以怪異而瑜伽的姿態斜掛在沙發椅背上,晚間新聞聲調高昂的女主播在你耳旁轟轟響著,你掀動了一下鼻翼,聞到了隔壁炒高麗菜的香味飽漲在空氣中(不知道為何,晚餐的味道總是炒高麗菜),你轉了轉眼球,發現電視搖控器就掉落在你垂下手指的拋物線上。窗外是一大片令人感到絕望的黑豆色,一整個假日已過,你猶記得雙眼迷濛前的最後一個電視畫面是星期天中午的”天天開心”。你不過就是吃完中飯睏了,一寐醒來卻發現自己已浪費了一個假日,在睡夢中。
  這時,那種感覺就來了。
  這要回溯至國小吧,我開始察覺到這種奇異情緒的存在,有一股莫名其妙的絕望由澀澀的舌底泌出,漸漸地,它會包裹住我的身體,包括腦層中的每一個褶皺處。這種感覺會在任何一個無事的黃昏攜械前來,可怕的是,你絕對無法抵擋得住。我曾試著在每一個期待已久的假日裡,讓自己充滿了各種看似忙碌的事情,剪貼報紙、帶小狗去公園散步、甚至是把以前的卡片翻出來一張張以抹布擦拭……沒有用的,當黃昏以迴光返照似的光亮陰翳壓迫至我的眼睫前時,來了嗎?一抬頭,整個房間披上薄薄一層黃膜,就像舊照片中的景一般,那種莫名的絕望便會在這樣的氛圍中撲天蓋地而來,持續至人聲鼎沸的晚餐時分。我的生活應該是沒什麼好憂慮的,那麼這種與黃昏同時出現的絕望到底是因何而來?是黃昏所帶來的橘色?不是吧,我喜歡吃橘子。是黃昏的氣味?我想也不是,那種帶著炒菜香的氣味是挺溫暖的。那問題就出在黃昏的個性上了,這種軟綿綿,沒有個性,隨時會被白天的光亮與夜晚的闇黑抹去的軟弱,可以說黃昏正帶著不討人喜愛的邊緣性格。
  也許我可以再提出一個證明黃昏會讓人的腦袋像灑到熱湯上的柴魚般不安而焦躁蠕動的例子,我媽告訴我,每個黃昏,當她由例行的主婦午睡中醒來後,駕著她的紅色小鈴木往她的店駛去,途中經過某條朝向西方的地下道,每由下降的坡道升起時,那亮橘色就這樣衝著你來,不是日正當中的耀眼白,而正是這種介於尷尬中間色系的橘,就算把駕駛座前的擋陽板翻下你還是覺得難過,因為…嗯…我們姑稱他為橘子先生吧,他會將自己的身體酥軟下來,麻麻癢癢的鑽進你的毛細孔中,讓你感到不安,非常的不安。隨著車子的前進,一輪橘紅得淌汁的太陽逼視著你的前進,一閉上眼,薄薄的眼瞼透著黃澄澄的光直透進你的喉深處,就是這種閉上眼也逃不開的感覺才讓人感到不安吧,黑夜將近,你開始想到同樣黃澄澄的西部片中孤獨、攜著雙槍的牛仔在每一次任務完成後駕著馬走入落日的悲壯,還有這些年來你所經歷過的每一件,也籠罩著黃澄澄色系的往事。
  「人已近黃昏,究竟還有什麼事能再讓我感到光亮?」我媽眼前一黯,總是在地下道將終結的時分出現這種想法。她強調真的非常非常憂鬱,甚至會讓你想輕生。
  我想如果我的假設「黃昏會帶給人絕望感受」是成立的,這條地下道對我媽而言的確會是攸關生命安危的一段路程,第一、我媽在開車前總是由一場午睡中醒轉,我在前頭說過,這是讓你感到絕望的前奏,你必須由一場沒有目的的睡眠中醒來。第二、這是一條最能感受黃昏的地下道,此舉不啻為讓會使人感到沮喪、絕望的橘色以及所有黃昏的氛圍對你作最直接的攻擊,你會感覺到一股絕望的滋生也是在這兩個條件下必然的結果。

2.暈眩
  因此最糟的情況莫過於你什麼事也沒有作,並且在這樣的橘色中睡去,一醒來後你會先被各個甦醒的知覺撞擊,然後,就是那種絕望,讓你癱軟。
  國小時期的我總是在這樣的癱軟中醒轉,大約都是星期日的傍晚吧,我動了動手指,一撲揀起了地上的遙控器,倒仰著頭隨意轉台,晚安您好,台視新聞,晚安您好,中視新聞,晚安您好,華視新聞,在那個只有三台的年代,沒有選擇的餘地讓我感到焦躁。硬梆梆的新聞也讓我的頭隱隱疼了起來,想到明天要交國語習作三課習題,第五課生詞查字典,數學1-1練習,自然科學帶三根鐵釘一顆二號電池,請媽媽幫我準備一條抹布……還有什麼嗎?就是不想起身來,我想應該沒有人會相信一個國小學生會有那麼深沉的憂鬱情緒出現,畢竟憂鬱應該是身為一位大人的權利,只有他們能夠理直氣壯,甚至帶點得意的談論關於生活的重擔以及自己憂鬱的程度。至於兒童,就應該玩著白痴的家家酒遊戲就能感到快樂。
  我並不以為然,就因為兒童的生活範圍以及經驗界的狹小,因此一不小心觸動便會感到憂鬱,而你卻不知那名之為憂鬱。
  我真的覺得自己明白很多事,這現象從幼稚園開始,老師們跟我爸媽說我這叫「早熟」。蔣經國總統過逝的那一年我十歲,電視以沉重哀淒的音樂搭配新聞主播微微顫動的顏面宣布我們的總統已在剛才病逝於台大醫院,接著是一些歷史片段的剪輯,染著枯黃色調的影片膠卷在映像管的投射下開始讓我感到不安,總統死了怎麼辦,我們國家沒有總統會滅亡吧,偉大而慈祥的總統先生死了……在螢光幕前打上巨幅總統黑白遺照之時,我哭著對幼稚園的弟弟說:「跪下!我們的總統死了!」震驚的我與弟弟跪在電視機前啜泣以及感到巨大的絕望,爸媽回來後,我盡量維持著冷靜,一字一句告訴他們「我‧們‧的‧總‧統‧死‧了」然後哀淒地望著我的父母,希望他們不會感到太難過。
  「哦,這麼快嗎?」媽忙著把手上的塑膠袋卸下,取出剛買回來的便當,手沒有絲毫停頓下來。
  「他…他是在醫院裡病──死的。」我拖長了語氣又追加一句,也許他們沒有聽清楚。
  「他那病也拖得夠久了…」爸拿起搖控器,脫下襪子摳起他的香港腳來。
我想我真的非常生氣。
  「叫阿爸喔~叫阿媽喂~」窗外傳來每天固定時間都會出現的悾恫喊聲,媽跟我說過那是住在我們家旁邊一個腦袋有問題青年的喊聲。我走到窗旁由我們家五樓的高度向下瞭望,想看一看那個人的臉是否很苦或眉毛下垂之類的,為什麼他的聲音每天都這麼悲傷,他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推開窗戶望外一看,只看到慘慘的黃色糝落在隔鄰的一大片低矮鐵皮屋上,那是黃昏,我的頭開始暈眩。

3.黑子光陰
  除了那種與黃昏正面衝擊而迸生的綿綿絕望之外,天黑之後,也許又是遺留在空氣中的橘色黃昏粒子吧,你打開燈或者電視,雖然有螢白的光線照亮屋子,但仔細一看,空氣中有奇異的黑色粒子會隨著你的視線飄動,在卡通「龍貓」中似乎也有類似的小灰塵粒,但這不太一樣,比較類似某種分子或原子的組合物,這是我弟發現的。
  每個星期日晚上,我們聽著爸由一樓沉重的腳步聲,一步一步,伴隨著他濁重的呼吸聲,我跟弟像被驚嚇的螞蟻一般,慌亂的將客廳收拾整潔,將玩具一把推入沙發底下,將桌巾拉好,把飲料罐子丟入廚房水槽。然後關上電視,端坐在沙發上,微笑。
  「爸爸!」我們怯生生的看著爸。
  「嗯。」爸拎著抹布,渾身汗淋淋的走到浴室,我們知道他剛下樓洗了他心愛的車,我們也知道他只要一流汗就會脾氣暴躁。我們盯著爸的身影,看他走到浴室,聽到嘩嘩的水聲,聽到他重重咳了一聲,看著他又走出來,坐在沙發上打開電視。媽要我們把晚餐端出來,在客廳桌上鋪了報紙吃飯,電視新聞在星期日的晚間顯得特別的虛空,樣板式的聲音浮蕩在空氣中讓你扒著飯的同時也不覺恍惚了起來,猶自陷於黃昏憂鬱中的我與弟弟陷入更大的星期日絕望中。
  「姐,妳會不會覺得電視機旁邊都黑黑的?」
  「什麼黑黑的?」
  「妳有沒有覺得,每次像這種悶悶的時候或想睡的時候,電視旁邊就會黑黑的?」
我很仔細的瞇著眼端詳著電視機的四周,頭一歪發現電視機所透出的螢白旁有著無數顆細密的黑色粒子,它們緊緊的包圍著電視機,難怪就算燈全開了我還是覺得眼睛暗暗的,一定就是這些黑色粒子包裹住亮光。他們冗冗密密的連綿成一片,你睜大了眼想看清楚電視上的字幕,卻因為黑子在你眼前形成一片看不見的黑幕,你越是睜大眼,越是感覺到失落,因為你已掉入了黑子包圍在你身旁的流沙中。這與黃昏所帶來的憂鬱是完全不同的感受,在黑子所包圍的時空中,我稱之為「黑子光陰」,你沒有任何的情緒存在,你就是隨著那些黑色粒子浮遊、旋轉,掉入一場怔怔的,沒有任何劇情的夢中。
害怕黑暗而睡不著覺的我,將綿被緊緊拉至胸前,雙眼瞪得大大的盯著天花板,直至一串串葡萄似的黑子由天花板的縫隙處漫出,直到填滿我的視線,我隨著黑子流盪,直到沉睡在黑子光陰中。學校中那個白淨而高傲的女孩頭目,甩著一頭及腰馬尾,轉動著花漫似的蕾絲圓裙,轉身,然後粗著嗓、瞪著眼白,將細細的手指伸到我的眼前說:「妳從現在開始欠我無數的無數電!所以妳要站在這裡一直到早自修結束。」我盯著樓梯口那幅好孩子生活公約反覆頌唸,黑子由生活公約上的標楷體字上散出,迴繞成花瓣的形狀,我成為幻想曲中臥倒花心的米老鼠。
  黑子光陰埋葬了我無邊的黃昏憂鬱。
  我的童年在橘子的透亮與黑子的無重力空間中安然駛過,我閉上眼,仍然感覺到那澄澄的不安直透喉的深處而來,然而電視機旁的黑色粒子一直在陪我看晚間新聞。
  小狗多多在我們家門前被一輛疾駛而過的小發財掃落過後,他仰躺在地哀哀的叫著,黑色小眼珠直直的盯著我,那是一個猶豫,我沒有抱起他。在不到二十四小時之內他就變成貼在一罐小小白瓷骨灰罈上的一張照片。一抬眼,滿室令我厭惡的薄黃,小狗的眼瞳深處也是橘。我明白了,我那軟綿綿,沒有個性,隨時會被白天的光亮與夜晚的闇黑抹去的軟弱,不討人喜愛的邊緣性格……
不就是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