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當兵也沒什麼難的，」那個事實上挺帥（我相當願意把他介紹給我那女生多到滿出來的系裡面條件優秀的女子）且還比我小上幾天的少尉排長說，「最重要的就是不要讓你跟別人不一樣。」他極認真地這樣說，誠懇得簡直像是在傳道一般。

　　 沒有錯，如果要我用一句話來形容當兵這件事，大概就是一個「用強大力量笨拙但是蠻橫地將每個男人變成一模一樣」的過程。

　　 而這件事情出乎意料的噁心。

　　 第一天中午，我們頂著還不習慣的涼颼颼的光頭，換上那合身到完全能夠暴露你任何身材缺點的迷彩上衣，擠在寢室裡吃中飯（這件事情其實是很奇怪的，怎麼會是在寢室裡吃飯呢？不是應該要是那些爛軍教片中那個前面掛著褪色的領袖照片，只能坐三分之一板凳的空曠生硬冰冷的餐廳嗎？但是畢竟是第一餐，大家大概覺得或許當兵就該是如此。我想就算第一餐是吃大便大家也就吃了，並且會繼續百無聊賴的等待下一頓大便的到來。）（無論如何，那是我們唯一在寢室吃飯的一天）。七八十個阿兵哥整齊地緊挨著，面對著床坐在僅能容納二分之一臀部（對因為過胖而來我們這個單位的大部分同袍來說會更少）的小板凳（我後來才知道，如同軍中每一件大大小小看起來實在是稀鬆平常的東西，「小板凳」其實是個專有名詞，專指哪些可以被攜帶著的鐵製有靠背的玩意兒，與木製長條狀可坐三人的所謂「板凳」是南轅北轍的不同物品），床上每隔三人便放置一個飯鍋、一個湯鍋、三根香蕉，以及每個人各自的餐盤、鐵筷、碗（當然，飯鍋、湯鍋、餐盤、鐵筷、碗也是專有名詞，至於「香蕉」是不是專有名詞，在我搞清楚前便退伍了）。

　　 我們安靜地吃著，以一種「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認命態度。

　　 然後我因為一個我現在已經遺忘的原因，站起身，回頭，怵然見到一排整齊劃一的背影，甫被剃成接近青亮的頭皮、緊繃的迷彩衫下鬆垮的肥肉、可笑的天藍色運動短褲、嶄新卻侷促的白色廉價運動鞋，這個如此，下一個是如此，再下一個也是這樣，連頸後擠出的那圈肥肉亦如出一轍。那個場景第一時間便使我連想到一個糟糕的生產線，是一種日復一日盡忠職守卻不帶感情的機械，源源不斷生產出一個又一個從裡到外都一模一樣的商品。站在我們後方的教育班長宛然便是那些日據時代台灣小說中工廠裡超時工作的女工，神色木然，厭煩地檢視有無不良品，如果有，便將它挑出粗魯地修補一番，使它看起來是個可以被接受的產品。

　　 而我是生產線上一個正在被加工的原料，我幾乎要聽到那種只屬於工廠的轟隆聲，巨型的板模向我壓來，幾已嗅到模具上的鐵銹味，那樣喘不過氣。

　　 我不要跟別人一樣。我不要跟別人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