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8-31 18:05:39盧勁馳

[讀書筆記]沒有人問正義和公理的問題(四)

平等公理與倫理行動

作為一門臨床醫學的精神分析理論,拉康的理論重點著眼於如何令主體透過不斷自省,去重整自我以治療病癥,在這前題下,個人的心理救贖並不會跟社會公義的落實畫上等號,但對拉康來說,當公義只被看為一種個體的心理缺失,並不能以追求一個平等世界的倫理目的來實現時,那公義意味著甚麼呢?這裡還可藉他對公義與群體心理的討論中獲得一點啟示。拉康有一篇名為〈超越自我的群體心理〉的文章,多番提到一個名為「囚犯兩難」的寓言,用以解釋群體心理背後那種身份認同結構的困局。於是,公義缺損的結果,就是群體心理的不斷運作。

寓言提到,監獄裡有個遊戲,有三個囚犯參加,參加者的背上各貼上一個圓形標誌,或是黑色,或是白色,他們不知道自己背上的顏色,若要知道,就唯有靠其餘兩人的觀察,加上看見他們背上的圓形顏色,來推斷自己孰黑孰白,如果誰最先能猜出自己的顏色,誰就可立刻釋放。

但問題是他們不知道三人之中有多少個是黑,多少個是白,只知道獄長手上只有五個圓形,三白兩黑,但到底有多少個黑多少個白貼在三人之中,如果分別有五個囚犯和五個圓,或者有兩個囚犯是黑的話,有就有可能讓參加者推理得到。但現在的情況,除了眼前兩人以外,還有一些關鍵性的資訊留在監獄長手裡,現下的條件分明不足以讓他們猜出自己的顏色。而故事的發展是,事實上所有的囚犯都給貼了白色的圓圈,參加者只知道每一個人都有三分之一機會是白,三份之二機會是黑,但他們到底會怎樣選擇呢?

有兩種情況,第一種情況就是群體心理以身份認同機制來運作,在這種情況下,參加者發現沒有百份百把握知道自己的顏色,潛意識就陷入快感否定的狀態,無法簡單地信賴他人的資訊,只盲目地追求一個公平的審問規則,欲望停滯在如何維繫互相質詢程序裡的平等機會。遊戲進度變得公式化,基於一些僵化既定的身份保護作用來運作,參加者經常想入非非,把一些超越性的角度加諸現況之上,例如他們的行動正被監視,不能擅自作出推理以外的直覺判斷,於是,遊戲無止境地延續下去,沒有一個人願意作出最後決定,肯定自己的身份。

這不就是那篇名為〈鵝們〉小說的原形嗎?鵝群突然被人類捉去,在過程中產生過反抗,有些鵝死去,有些逃走,鵝都嘗試以歌聲記下這些經驗;只是日子一過去,老鵝死去,小鵝長大,小鵝沒有經驗過反抗,無法了解歌曲的內容,只知道可以重新回到一個人造池塘去,在人造池塘裡有人餵飼,不用覓食,於是小鵝都認為他們就像沒有被捉去一樣,老鵝與小我因而鬧翻,但人類又把雞鴨放進來,老鵝小鵝團結起來壓迫雞鴨,於是鵝又忘記內部衝突的來源;直到那隻曾經逃亡的鵝回來,向鵝們說出世界的真相,但沒有鵝相信他,結果在一次衝突中,鵝們給人類殺死,就把這隻鵝的屍體攪成肉碎放回鵝的飼料裡。由於新的事件出現,我們都用新的能指的對立面來界定自己,在老鵝的死亡前小鵝出現,在雞鴨前強捍的鵝出現,在逃亡的我回來時安份的鵝出現,往日反抗經驗的教訓都無法累積起來,無法編織一個我們如何被人類壓迫的歷史全景。這不就是暗喻香港回歸後無法重建本土主體性的歷史困局嗎?活在政權更易,社會問題不斷轉移的過程裡,鵝們(我們)永遠不能捉緊一個能夠帶動集體反抗行動的身份能指,就像拉康的寓言中,囚犯只能從程序中的新資訊裡,不斷以判斷他人的對借來核實自己的身份,而沒有發現遊戲規則本身,就預設了一個根本無法單憑現眼的資訊來界定自己身份的困局。

於是拉康指出,真正的倫理行動(ethical act),就是打破社群心理運作的先天困局,發現根本沒有可能完全藉跟他人的關係,來肯定自己身上的顏色,消除因沒有把握真相而衍生的猜忌,每個人立定決心實踐未經證實的判斷,不理會自己相信的是否真相,而是要憑著自己的行動去決定真相,真相根本沒有完全被引證的必要,而是行動決定了真相的內容。

拉康的倫理行動,正好就解決了公義不能落實的倫理學困局,但到底這種未經證實的判斷是如何產生呢?如果實現公義的行動並不取決於身份認同,不是建基在欲望之物上的美感衝動,又不可依靠確信平等社會就是世界的真相,那是甚麼呢?倫理行動只能出於超越個體私欲的一種「平等公理」,當然這並不等同一種平等世界的想像,而是Alain Badiou重新為「平等公理」所下的定義:一方面肯定平等想像的重要性,我們不可能從那屬於有限的身份認同快感出發,只有從無限的起點著眼,我們才免於一己私欲,為了保護所有人的平等而將要作出政治行動。但平等公理的另一面向,更強調一種落實這個理想的程式,這種程式亦沒有否定快感認同的機制,當快感本質地依靠減去(subtraction)那他者的承認而來, 個人的快樂就將有可能與群體的利益達成一致。儘管如此,那亦不是一種與現世對立的意志,世界主動成為一種外殼,或托撲學式的結構,好嚷主體現身兩次──第一次是消減的,第二次才是重新加入進世界。在這種結構裡,一切美好之物只能呈現虛空的內容。意志隨著反省的脈絡朔源,不發現甚麼,只發現在那僵化了的平等理念忽略了,或錯認了的行動位置。於是,異議的結果將會是沉默,所有人都認知各自的身處之所。

因此,對於平等世界的想象,就成了一種不為呈現某些東西的,而只為了令「無有」(nothing)可供呈現的方式,就像拉康的那個「類似」(semblant)的概念,沒呈現甚麼東西,又或沒令甚麼東西出現過。那可能就是《行路難》的小說裡,那些彷似沒有甚麼確實意義的意像,看清了根莖交錢權力網絡的困局,發現世界「沒有人問關於公理和正義的問題」,不為了怨訴,或甚麼其他的想法,謹謹是記下一個,落實公義的,可能位置──

你翻箱倒櫃

找出街上女孩遺下的火柴

我靜靜地掟出窗外

如是我們幼稚地探著身子

研究火苗綻放的曲線

 

和長度

        〈微笑‧默念〉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