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2-16 10:58:24尚未設定

楊弦的民歌與愛情



宇文正



傘下

黃昏,我走進雨中,走

在溶溶的路上,穿過重

重的雨網,走向妳佇候

的前廊……

那一夜,穿過時間重重的網,穿過三十年歲月,我們重新聆聽楊弦的歌,從那一把民歌傘下走來的人,誰不勾起懷舊的溫暖?

楊弦,被稱為是民歌「揭竿起義的那個人」;民國六十四年,他以余光中的詩篇為歌,和胡德夫及許多的歌者樂者,在中山堂舉辦演唱會,這場演唱會被視為民歌史上的正式序曲,他也因此被譽為「台灣現代民歌之父」。不過,他對這個封號的詮釋是:「民歌之父,就是辦的事不多,真的有貢獻的是後來更多的創作者,就像一個家庭裡,大部份父親不做什麼,真正辛苦照顧小孩的都是母親。」

如果一定要談對民歌的影響,楊弦說:「我想我給了當時年輕人一個範例:一個不是音樂系出身的人能夠作曲,開演唱會、還出唱片,楊弦能做,為什麼我不能?於是很多人受到鼓舞,開始嘗試。」

確實如此,李建復說,高中時聽到楊弦的歌,才促使他上大學後跑去參加金韻獎,沒想到後來竟能在每次回顧民歌的演唱會上,與楊弦同台歌唱;趙樹海當年在當兵,從電視上聽到楊弦的歌聲,激起了創作的欲望,他說:「楊弦對我影響太大了!我因他而寫歌,從此改變了人生。」在那個清冷安靜的年代,楊弦的歌改變了太多年輕人的生命!

今年六月六日,現代民歌誕生———也就是距離那場中山堂的演唱會———即將屆滿三十年,楊弦回顧當年,「我想民歌最大的意義,那些創作滿足了那時代年輕人另類的音樂需求。二十歲前後是心理最不穩定、情緒最需要紓發的時期,需要音樂做為心靈的依靠,也是與朋友溝通的橋樑,而民歌把當時的流行音樂帶到更雅、更豐富的層次,讓年輕人普遍產生共鳴。」一九七九至八九年是民歌最興盛的十年,九○年代開始沒落的民歌,已沉寂十多年了,但楊弦認為這是無可厚非的,不需要太不捨,「之後流行歌曲界轉變得很厲害,年輕人走得更前衛,那也滿好,總得有新的東西出來。」

楊弦其實陸續仍有創作,但並不積極想要出版,「環境變了,人的口味也改變了。當年與我們一同成長的人們,進入了社會,對音樂的需求減少了,是很自然的事情。」

當年創作的動機只是很單純地因為「好玩」!大一參加台大合唱團、學吉他,大四參加作曲研習營,學習現代的和聲,不會彈鋼琴、沒有受過正式音樂教育的楊弦,讀詩,有感而發譜成旋律,無心插柳,展開了民歌輝煌的篇章。他說:「其實創作旋律較容易,那是詩的境界,編曲就需要音樂理論的技巧,編曲對我而言,比較痛苦,花的時間也久。」

他從未想把音樂當成終生的職志,他說:「台上表演的生涯看起來很風光,實際上壓力也不小。我的個性也不適合。音樂這條路,除了演唱會的舞台之外,還能到哪裡表演呢?」餐廳、電視、秀場、夜生活……這樣的生活對楊弦來說,太喧嘩太侷促了!

懷別

舊情傷懷草木更深,鳥

啼數聲飛離枝頭,嗟嘆

故人天涯相隔……但託

長風寄我慰問意!

研究所時期可以說是楊弦最主要的創作期,畢業後又在台大做了三年研究助理,直到申請到美國麻州州立大學食品微生物博士班的獎學金,遠離熱鬧的台北,也遠離喧嘩的舞台,遠走美國。這些年他在加州擔任針灸中醫和營養醫師,創辦行銷台灣科學中藥和製造營養保健品的公司,音樂,只偶爾唱給自己和小眾聽了,連他已過世的情人都不太聽。對她而言,許多歌曲哀愁感太深了,個性多愁善感加上長期的國外生活,實在難以消受!他的情人喜歡的是爵士樂,和鄧麗君的歌。

他們的愛情卻像楊弦的歌,一樣的清澈耐久!

「我和乃筠是我在美國,大約一九八四年認識的。我還記得從前在報上看到賴聲川和丁乃竺穿西藏古裝結婚的照片,心裡覺得好羨慕,沒想到後來跟他們那麼熟!」

一九八九年,深研佛法的丁乃筠決定拋開凡俗和情愛,上山閉關。這一閉關,達十四年之久。十四年來,楊弦為她護持,常寄生活用品和醫藥保健品給她,每年上山兩次,為她捎帶一些東方冰凍食物、必需物品和維修閉關小屋。

那是奧立岡州、加州邊山上的一個金字塔型小屋,頂樓的小空間足夠放一張床、一個小佛壇和一塊唸頌修習的座位;三角形的玻璃頂能透光,樓下有個小廚房,有冰箱、暖爐、一張吃飯、看書寫字用的摺疊桌,丁乃筠單獨一人在小屋裡閉關讀書、修法唸經、打坐、翻譯、學習藏文,除了幾個護關的師兄妹偶來修屋、送新鮮食物,完全與世隔絕。「我一年只去看她兩次,白天參加附近廟宇的集體共修閉關,晚上請教她分享她閉關的心得領悟。通常停留十天左右。從我家開車到那閉關小屋大概六個鐘頭。平常有些翻譯佛法問題我們會傳真聯絡,除非特殊狀況她才會打電話給我。我們前幾年,共同翻譯出版了兩本由我們的上師講解,藏傳佛教的修習法門,《密宗大解脫法》和《解脫大道》。」

「想念她嗎?」

「想念是想念,閉關是為了她能盡快證悟,所以我也贊成。……那時我跟乃筠之間,已經不像是一般男女,一定要住在一起、共同生活,我們就是互相護持的心靈伴侶。她說要終生閉關,直到成就。那時我想,我也不要再交女朋友了,為她護持,讓她心裡安定。我知道她對我還有感情,我對她也是,我們的感情像情人,也像親人,就是那樣的穩定狀態。」

「難道沒有掙扎嗎?」

「掙扎當然是有。但有些東西,在她決定閉關前我們差不多就已經放下了。反而因為修行,她個性變得更圓融,也更能夠以心靈的層次來幫助我。那時我們交往了三、四年,情感到一個程度,就是不生活在一起也沒有什麼關係。」

才在一起三、四年就能夠把凡俗的情愛拋卻嗎?楊弦說,也許當年在一起時並不真的懂得愛,她閉關之後,反而更懂得互相關心。從認識她到去年初丁乃筠過世,楊弦最快樂、最甜美的記憶,不是熱戀期親密的情愛,卻是每年到山上探訪她的短暫相處,「最高興是每次去陪她十天。她住在樓上的關房,我就在樓下一個很小的房間裡打個地舖,但我們至少可以一起吃飯,聊聊天,談談心,每一年只能去兩次,偶而三次,對我來說已經很滿足了。再分開時雖然會難過,但慢慢也就習慣了;我想她也是一樣。」

兩年多前,丁乃筠發現胸部有異狀,心中雖有警覺,但不願意為此結束閉關,也沒有告知任何人,直到前年六月,腫瘤擴大,整個左乳房硬如石塊,才決定出關下山。由於她從小體質敏感,一走進醫院,回家後就會身體不適,故不願接受西方對抗療法如化療、放療,而採用各種替代療法治療。但癌細胞已蔓延到淋巴和肺部,去年一月初她帶著氧氣罩飛回台北,會見父母家人,住在賴聲川和丁乃竺家中療養,二十一日除夕夜不治離世。雖然為時過晚,但除了晚期呼吸較困難外,她一直沒有多少痛苦。曾有來看望她的高僧說,怎麼她看起來,雙眼神采奕奕,面色如常,不像是有病的樣子。

然而閉關與死別,到底多麼不同!楊弦說:「乃筠在閉關的時候,我覺得沒有在一起也不要緊,等到她人真的走了,我才真的感到空虛和悲痛,也覺得她若能活下來,其實可以做更多重要的事情,這種感覺非常的難受悲哀。」

丁乃筠已經重新轉世了麼?或者已經成就,不再輪迴於生、苦、死?楊弦慢慢從痛苦中平復,他說:「我們曾經許願,我們的未來世、此後多生多劫,都會互相護持,直到成就為止。我想她的轉世一定很好,而我們老師夢到她已經成就了,那就更好了!我記得在她入關的時候,和圓寂的前一兩天,她的閉關山上,曾有美麗的彩虹出現;走的那天中午,在她妹妹妹夫賴聲川和乃竺家中頂樓,為她念經的資深喇嘛堪布,和在樓下的三妹乃簪,在法會後都隱隱聽到有悠遠的號角樂聲響起,像是奏迎請樂要帶她走了……她走後,我……很少清楚夢到她,只是有一次,早上半睡半醒間,聽到她搖鈴喊我:楊弦!我就醒來了!也有多次,半夜夢中,悲痛陡生,驟然醒來,淚濕眼眶。」(上)


【2005-02-14/聯合報/E7版/聯合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