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8-10 20:57:34cjh

【電影】沙漠裡的小男孩—關於《痞子逛沙漠》

兩個人、一片沙漠,就構成了這部電影的百分之九十。

兩個演員在片中都叫做Gerry。一開始,這兩個人在無人的公路上駕車前行,麥特戴蒙飾演的Gerry(以下稱Gerry A)開車,凱西愛佛列克飾演的Gerry(以下稱Gerry B)坐在前座。漫長的駕車過程,兩人面無表情,不曾交談。整個片頭沒有環境音,只有彷彿在宇宙真空裡迴盪的鋼琴聲。

到了目的地,兩人下車,展開一場健行。他們走入低矮灌木叢零星分佈的曠野,鏡頭隨著年輕的臉龐邊走邊打屁,互相追逐取樂,厚橡膠鞋底走在沙地上的輕快聲響在戲院裡異常清晰。

天色暗了,還是看不到這段健行路線的終點。決定折返,可是舉目皆是不斷複製的灌木叢,找不出路與路之間的差別,終於,夜幕降臨,他們迷路了。
在寒冷的黑夜裡升起營火,忍著餓,Gerry B向Gerry A說了一個關於特洛伊木馬的故事,Gerry A把外套借給發抖的的Gerry B。Gerry B的眼睛看著火光,火光映著他安靜的稚氣的臉龐。火燃燒著樹枝,劈劈啪啪。

第三天、第四天、還是第五天,越來越深的迷路裡,他們默默地走了幾天幾夜。默默地飢餓,默默地拌嘴,然後產生幻覺,不支倒地。最後癱在龜裂的旱地上。
失去意識前,Gerry B恍惚笑著問Gerry A:這次遠足挺不錯的吧,Gerry A回答:去你的。然後兩人昏昏睡去。萬籟俱寂,只有呼呼的風聲。

在這整個過程中,觀眾如果沒有睡著或拂袖離去的話,應該可以慢慢發現,在國家地理雜誌般壯觀的影像底下,導演想說的是一個超現實的寓言故事。從沙地走到冰原,這兩個都叫做Gerry的傢伙其實暗喻著一個人的兩種面向。Gerry B比較敏感而直覺,Gerry A則是理性而現實,當一個人在沙漠裡迷路,他的兩樣性格隨著徬徨的腳步在空曠的荒原上展開對話。因此,看似荒謬又疏離的情節(無情節?)在這個假設下也就變得理所當然。這本是一場孤獨的旅程,不論是在生理上或心理上的。而包括營火前的特洛伊故事等兩個Gerry之間無聊卻又彷彿另有深意的談話,其實就是一個人腦中的思緒紛飛罷了。

影片裡不斷在兩人的相處模式上呈現Gerry A是照顧者,Gerry B是被照顧者的關係。但是,倘若Gerry A代表的是外顯而理智的超我,Gerry 代表的B是內向而感性的本我,導演卻又耐人尋味地在某些段落暗示這樣的強弱或依存關係並非絕對。就像影片中段,兩人約定好往兩個方向找尋路徑,然後在某時回到原點會合,可是時間到了,Gerry A卻等不到Gerry B回來會合。我們看到Gerry A一反原來冷靜堅強的個性,慌張失措地爬上高處,到處亂走呼喊Gerry B的名字。Gerry A反常的恐懼,我們可以在具像的層次上視為失去同伴的恐懼(比在沙漠中迷路更恐怖的是獨自在沙漠中迷路),也可在抽象的層次上視為每個人對直覺與童真的依戀,縱使在成長的過程中我們必須拋棄單純的心靈,走向妥協與世故,然而當意識到這一點時,卻沒有人不是徬徨失措而戀戀不捨的。就如同Gerry B面對絕境時的樂觀與不在乎,比起Gerry A冷靜努力地想找出活路,究竟何者較為正確或「堅強」,影片裡提供的線索其實非常曖昧。

在表現形式上,將情節、對白、表演、剪接、特效都降至極低值的《痞子逛沙漠》,只留下大篇幅且質地細緻的的影像與環境音,運用如此低限的元素卻必須撐起一部兩個小時的電影,《痞子逛沙漠》裡於是實驗出了各種影像的可能性。
譬如全片最精采的一個鏡頭:以側面大特寫捕捉兩人行進中沈默的側臉,從一開始步伐一致,兩張臉呈現同進同出的和諧運動,到中段兩個人的腳步慢慢轉為交錯進行,畫面中的臉孔也演變成交替運動,成為有韻律的繁複變奏,隨著步伐錯亂的幅度加劇,臉孔移動的錯位也漸次失去了規律,此時又加入了速度的變因,其中一張側臉終於消失在景框之外…….這個很簡單的鏡頭在視覺上表現出豐富的音樂性,在具像層次上似在象徵兩人從互信到疏離的過程,在抽象層次上又像在暗示人格分裂的形成。導演只用了一個鏡頭,卻說出了那麼多的訊息,創造出如此寬闊的想像空間,真是高明之至,足以列名電影史上最經典的鏡頭之一。

諸如此類純粹的影像實驗在全片俯拾即是,今時今日,還能夠看到有人不倚賴表演、不倚賴戲劇衝突、不倚賴文字、不倚賴電腦特效……仍然好古典地去開發各種影像的花樣,而且這所有漂亮的影像還能賦予故事唯有影像才能達到的深度的情緒,對於像我這樣的觀眾,實在是一件太幸福的事。

葛斯范桑這個美國獨立製片的指標性作者,在1997年意外賣座的《心靈捕手》後,連續拍了兩部片廠作品《新驚魂記》與《心靈訪客》,卻都票房慘澹。此次他回歸藝術基本面,並且拋棄了以往古怪突梯的作風,專心致志地提煉他以往幾部作品中最迷人的寂靜與寂寞。並以精確而充滿原創力的形式,處理生存的孤獨與心靈的困境等形而上的哲學議題。葛斯范桑出乎意外的內斂與自信,使得純靠影像說故事的《痞子逛沙漠》保留了他早期作品的冷調與幽默,卻沒有那些作品裡刻意的粗糙與語不驚人死不休,顯得成熟而飽滿、既簡潔又曖昧,單調的情節卻達成象徵的境界。

影片最後,比較成熟而堅強的Gerry A醒了過來,看見公路就在前方,他走上前去,搭上一輛經過的車子。車子裡有一個男人與一個小男孩。

Gerry A坐在後座,他看了看坐在他身邊的小男孩,又看了看車窗外那片夢魘似的、Gerry B仍躺在上面的曠野,Gerry A神情漠然地把眼神轉向前方,男人默默地開著車。這一刻,影片的寓言已經昭然若揭,這場漫長而痛苦的旅程,便是每個人都曾經歷的成長,在成長之中,我們蛻去了某些部分,保留了某些部分。那個童年的自己被我們以不同的理由遺棄在小學教室裡、公車站牌下、長著芒草的河堤邊、某場痛哭流涕的畢業典禮上……在此同時,長大的自己則自顧自地走到視線盡頭的公路上,搭上名為「現實」的車子,絕塵而去。

公路仍是不斷地向前展開,但是我們都知道,Gerry心中的小男孩將永遠遺失在那片沙漠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