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在下北澤的一家小店裡翻看2006年的日誌本，那是一家賣著許多電影明信片和海報的小店，翻著翻著，某本封面上印刷的句子映到我的眼睛裡：

You are in the future now……你現在在未來裡……

一種時空錯置感油然而生，好像電影《似曾相識》結尾的旅館房間裡，克里斯多夫李維開心地吹著口哨地準備出門約會，卻不意在西裝口袋翻出一枚1980年的硬幣那樣，猛地恍然大悟，然後馬上被吸走了。

我看了看四周，一切如常，但就是這樣才更詭異。

那是2005年的秋天，那一年我的紀錄片應邀到東京影展放映。出發前，影展寄來email說參加影展開幕式要著正式服裝，於是我就很土的去買了一套黑西裝。

機票的時間很緊迫，從機場到達飯店時，四周圍已經一片混亂，一名說著中文的日本女生接待人員，看到我好像鬆了一大口氣那樣，問我：「你的衣服呢？」啊？衣服，不是穿在我身上嗎？「你的衣服呢？」她抱歉又焦急地笑著，我才弄清楚，她是在問我的黑西裝呢？她又抱歉地笑著指著手錶，「請快點…..」

我被帶到一個更衣室裡，我很快地換上我的黑西裝，但是我怎麼樣都打不好我的領帶，門外叩叩叩，「好了嗎？」仍是抱歉但焦急的聲音，伴隨著奔跑的腳步聲。看著落地更衣鏡裡的自己，第一次想到電影「似曾相識」的旅館房間、西裝口袋和1980年的硬幣，我完全忘記領帶要怎麼打了。

一名西裝畢挺的飯店人員前來解救我的領帶，隨即我被帶到鎂光燈閃耀的紅地毯上。異樣的時空錯置感瀰漫在魔術時刻的六本木，You are in the future now……

我在下北澤的小店裡買下了那本筆記本，像收藏一個預言似的把它放到我的背包裡。

2.

第二次買到這本筆記本，是2006年的秋天。

這次是為了一部新片計劃入選了東京影展的投資會議，在飛往東京的飛機上，我已經打定主意要再一次去那家下北澤的店買2007年的You are in the future now……

這一次沒有閃亮的黑色轎車接送，旅館也從去年赤阪山丘上那棟歷史悠久連披頭四都住過的高級飯店，換成一切都很迷你的商務旅館。在投資會議上，我們只有五分鐘present自己企畫案，接下來就是等待著想進一步瞭解的片商來約時間詳談。

影展在會場用簡單的隔版隔出了約二十坪的空間，裡面放了一組組小圓桌和椅子，做為與投資者洽談的場所。入口處有一個像旅館櫃臺那樣隔成一個個小方格的櫃子，每個方格上有一個編號，代表一個計劃案，有興趣的投資者或片商就把希望約見的時段寫在小紙條上投進方格中。我們要做的，是每天早上九點去察看屬於自己的那個小方格裡，有沒有要求面會的小紙條，然後依照紙條上的時間，在小圓桌旁等候。

我記得，三天時間。第一天兩張小紙條，第二天一張小紙條，第三天，零。

每天早上我和製片從距離六本木會場有一小段距離的飯店出發，深秋的空氣已經有了令人縮起脖子的冷冽，我們提著沈甸甸的資料和忐忑的心情走上約十分鐘的上坡路，一路上很少交談，只是低著頭走著。

坐在空空的小圓桌旁，看著外面來來往往的人群，製片笑笑的說：你看，我們像不像妓女，在等人客點檯。我也笑笑的說：是啊，而且是很土的妓女。

真的很土。

後來，製片很積極地去張羅其他生意了，我則是自己走出會場，搭上暖氣到幾乎無法呼吸的地鐵，轉車來到了下北澤的那家小店。

走進店裡，下一個年度的You are in the future now……靜靜地躺在那裡，像一行科幻的警句，告訴我，看吧，You are in the future now……

3.

接下來的一年，我沒有機會再去東京，

我曾經想過為了那本筆記本專程去一趟東京，但那實在太神經了（也太土了）。正好有朋友要去東京，我在MSN上憑腦中印象告訴他我記憶中那家下北澤小店的的位置圖：

下北澤車站ÿ 靠離開方向的那一端的出口ÿ （路口有照相亭）ÿ 朝熱鬧的那一方走（應該是往北）ÿ 途中有藥妝店和許多衣服店ÿ 那條路第二或三個路口右轉ÿ 在左手邊有一家賣明信片和海報的店ÿ 就是那一家:

並且手繪了一張地圖傳給他。

一個月後，他從東京回來，在MSN上告訴我，他在下北澤的巷弄裡繞來繞去，就是找不到那家店。

（他徹底翻過西裝口袋，確實沒有硬幣。）

我終究還是（神經的）飛去了東京，2007年的最後幾日，正值元旦假期，機票超貴。

參加完失敗者叢集取暖的跨年演唱會隔日，我從澀谷車站搭上前往下北澤的電車。深冬早晨的陽光特別明亮，列車出了東京市中心，窗外的大樓群變成一大片一大片的平房，天際線越來越低，大塊完整的藍色天空從車窗外悠閒流過，我把數位相機對準車窗，錄下這彷彿跨越時空的景色。

中午時分的下北澤因為新年假期，超現實般寧靜。我來到那家小店的門前，果不其然，鐵門深鎖。而我第二天就要飛回台北。

對著面無表情的藍色鐵門，我低聲默唸：You are in the future now……這一切由東京筆記本帶來的故事裡，我總是那麼土，東京總是那麼科幻。

4.

後來啊，2008年春天，我孝感動天地google到有賣那本筆記本的日本網站，拜託在日本唸書的學弟幫忙買了寄來台北。打開紙箱時那藍色封面上的You are in the future now……有如久違的老師、遲來的安慰，令我幾乎熱淚盈眶。

當我拆開包覆其上的透明塑膠紙，顫抖地翻開筆記本時，卻發現這裡面不再有年月日的方格，不再有星期、節氣、東京地鐵圖與各種實用圖案。

只有一片空白。原來這是一本空白筆記本，只有封面上一樣寫著：

You are in the future now……

 


本文已同步發佈到「國外旅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