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藝術即是生活」到「生活即是藝術」的身體力行
－－解析謝德慶的行動藝術



“Life is what happens to you while you're busy making other plans”
1980，約翰．藍儂

前言
「生活即是藝術」對21世紀都會人來說，是一種生活品味；而對藝術家，尤其是當代前衛藝術家而言，則是一種藝術實踐。
自六○年代的偶發（Happening）所衍生出來的行動藝術（Performance Art）〔註1〕試圖將生活事件帶入藝術的領域，「打破藝術與生活的藩籬」〔註2〕；這是自達達主義（Dadaism）開例以來，日常事物被納入藝術體制的第二波。取代杜象（Marcel Duchamp, 1987-1968）自工廠裏所運出來現成物（ready-mades）當做藝術展覽品，行動藝術家利用造物主所賜予的身體，雕琢自己的靈與肉，透過行為的轉化，再現生活現象。他們以身體行動將自己直接化為藝術作品，打破藝術市場傳統的運作機制，並顛覆藝術作品的物化與商品化可能性，使藝術變成一場名符其實的「Liv/fe」表演，歷時，則變成一則藝術家的傳奇故事。

在「有期徒刑」與「長日流亡」之間
當行動藝術家赤裸地在觀眾面前為藝術獻身時，出生於台灣的旅美行動／觀念藝術家謝德慶（1950-）或將自己的身體侷限在隱密的牢籠中，或將其放逐在無邊無際的穹蒼底下，默默地將自己的生活變成藝術－－行動藝術。
回顧謝德慶自1978到1999年，在紐約宣佈暨完成的行動表演作品有：
作品1《籠子》（Cage Piece，1978年9月30日－1979年9月29日），他將自己關在他工作室裏所臨時搭建出來的木籠子中（體積為11’6”×6×8英呎），不與人交談、不閱讀、不寫東西、不聽收音機或看電視。
作品2《時間》或《打卡》（Time Piece，1980年4月11日－1981年4月11日），他在工作室裏安裝了一台打卡機，一天24個小時，每一個小時打卡一次，打完後必須立即離開工作室。
作品3《戶外》（Outdoor Piece，1981年9月26日－1982年9月26日），在紐約他帶著一個睡袋和隨身必需品，不走入任何建築物，以及地鐵、火車、車子、飛機、船、洞穴、帳棚等地方。
作品4《藝術／生活》（Art／Life，1983年7月4日－1984年7月4日），他以一根繫在腰上長八英呎的繩子，將自己跟一個素昧平生的美國女藝術家，琳達．蒙塔諾（Linda Montano）綁在一起，在這段期間內，他們彼此生活在一起，但卻不能互相觸碰。
第5件作品，沒有命題（1985年7月1日－1986年7月1日），他不創作藝術、不談論與閱讀藝術、不參觀任何藝廊或博物館；只是走入生活。
最後一件作品《地球》（Earth），他創作藝術，但不公開展示。這個計劃從他的第三十六個生日開始進行（1986年12月31日），一直到他第四十九個生日為止（1999 年12月 31日）。
在這整整二十一年的表演時間內，謝德慶實現的作品總共有五項的「一年表演」（One Year Performance），以及最後一項的13年表演計劃。他以自己的生活作為創作材料，這生活藉由一年接著一年地遵循他的藝術規則而行，而他的藝術規則則是遵循人類生活中的餘生（survival）規則－－囚禁隔離、寂寞無聊、單調重複、追時趕秒、流離失所、牽絆束縛…等，勾勒出現代人的生活塑像。

起身為民主起義
西洋藝術自為神、為君效勞的封建制度瓦解以來，藝術生活化一直是許多歐美前衛藝術家的新美學挑戰。在當代藝術中，無論是充滿矯飾主義的達達、普普藝術（Pop Art），或傾向自然主義的地景（Land Art）、觀念藝術（Conceptual Art）等，都企圖將平民化的日常生活帶進藝術的範疇中。然而，這些藝術都不及行動藝術家像皈依宗教的使徒一樣，秉著殉道者的改革精神，奉持並實踐「藝術即是生活」；行動藝術家在資本化與制度化的社會體制中，為藝術的救贖力量傳教。
德國杜塞道夫（Duesseldorf）行動藝術大師博伊斯（Josef Beuys, 1921-1986）自許是韃靼薩滿教的巫師，借用宗教的儀式與象徵物件，如：薩滿教的毛毯、油脂、牲品，以及基督教的十字架等，揉合在他彌賽亞受難式的行動表演中，神秘且嚴肅地傳達藝術的心靈淨化與拯救功能。為了改變經濟制度下的唯物觀點，他拿「每個人都是藝術家」為口號，用以啟發人人潛在具有的「創造力」，企圖藉此針對生產結構下所量化的「生產工作力」進行提昇個人存在自由的質化改造，進而實現他「社會雕塑」（soziale Plastik）的藝術理想。
自博伊斯提出這個擴展的藝術概念（erweiterter Kunstbegriff）以來，當代藝術擺脫為資產階級奴役的「個人品味」標籤，轉而具體地開始賦予自身以人道主義為出發點的「政治訴求」功能；藝術的民主意識於焉啟蒙，藝術家以身體力行他們個人對社會的批判觀點。
謝德慶的「一年表演」質疑文明社會的道德規範、生產制度以及家庭關係下所切割出來的身分殘像（torso）－－囚犯、工廠工人、失業者、流浪漢以及社會人的生存合法性。並透過體驗這類生存的殘缺與焦慮，「尋找一個為我為真的真理，一個我能為之生、為之死的想法」（註3），探索人類根本的存在價值。

真實生活「透視法」
刻意強調表達形式與內容的極簡與貧瘠，謝德慶生活化的藝術是行動藝術中的「貧窮藝術」。他依著自由意志剝奪生命的本能與驅力，從作品《籠子》、《打卡》以及《戶外》中，活出了封閉自我、「擊打時間」的西薛佛斯式「永劫回歸」命運、以及飽受風和雪摧打的「反生命」現象〔註4〕。生命「需求vs滿足」的基本機能被凍結在冰點以下；藝術的寫實表現力，則經由零度生活的體驗而把存在的冷酷異境「透視」到它的極大。
作品4《藝術／生活》中的那條八英呎長的繩子，正是謝德慶將藝術與生活綑綁在一起的結合性象徵；他從人際／兩性關係間的互動張力中，試驗生活的另一種動力（亦或阻力？）。
採用具體的物理時間概念，一年，謝德慶把表演時間延至與生活的模擬等量，而增加作品中所批判生活的真實可靠性。本著生命如戰場的嚴肅態度，謝德慶為「藝術即是生活」打得是一年接著一年的長期抗戰，二十一年。如此分秒不斷地投入藝術，所浮現出來的是藝術家驚人的意志力。在生活裏，意志力是謝德慶實踐生命使命的所有動力；在藝術裏，意志力則是他刻劃個人或集體生存經驗的那把雕刻刀。

「無為」勝「有為」？
以行動的角度回顧謝德慶的「一年表演」，他每件作品的行動「操作型定義」都清楚且嚴格地規定和限制，使觀者的想像力被集中在這些行動所呈現出來的張力中。這六件作品的「行動」表現特色除了具有前節所述的極簡風格外，有的則是令人無所適從的「反行動」式的無為〔註5〕，如：作品5。
「藝術∕生活」對許多前衛藝術家而言，猶如口袋中一枚金幣的兩面；當他們玩世不恭地掏出其中一面，生活，擲向藝術的止水，在一灘激起漩渦的浪潮中，所遭致的不是機會主義者之譏，就是「藝術之死」始作俑者之罪名。「反藝術」運動自杜象1917年破天荒地展出那只男用尿盆以來，「非藝術」第一次成功地被植入藝術體制內，為當代藝術注下新血。在藝術與非藝術的疆界益形模糊，其相對距離也沒有標準衡量尺度下，「藝術之死」所隱涵的是一種日蝕來臨前的心理學性迷思－－人類下意識的死亡焦慮。
謝德慶第5件作品，在形式上呼應了美國前衛藝術家約翰．凱吉（John Cage, 1921-）的作品《4’33”》；凱吉的這場沉默無聲的鋼琴演奏會，無聲勝有聲地，致使日常的另一種有聲－－雜音和噪音被堂皇地寫進樂譜裏，成為新音樂。謝德慶以不進行任何與藝術相關的行為活動完成這件「一年表演」作品，激進地質問行動藝術的行動本質，進而對「藝術與生活」提出另一種反思式的「行動」參考標準。謝德慶在此則極端地實踐「藝術即是生活」，體驗「純生活」美學。

藝術∕生活；結束∕開始
2000年元旦，謝德慶在紐約對他最後一項作品《地球》做公開報告。他給在場觀眾的千禧年禮物（亦或他自己的生日禮物？）是一張紀錄他這項行動計劃的年曆式海報作品，上面用英文字母「拼貼」出他這13年來的結語：「I just kept myself alive, I passed the Dec 31, 1999.」。在世紀末與始的交接之際，謝德慶找到他主觀的真理，透過體驗自足的存在可能，而達到了他「生活即是藝術」的境界。當他被問及下一個計劃是什麼時，他回答：「我不再創作藝術。」〔註6〕
2001年3月，在德國柏林世界文化館（Haus der Kulturen der Welt）以九○年代東亞地區的身體與行動藝術作為焦點的「轉譯的行為」（Translated Acts）巡迴展中〔註7〕，謝德慶的作品以文件紀錄的形式參展，供人想像他絕無僅有的「一年表演」。藝術家個人的生活抉擇並沒有改變他的藝術信仰、藝術認同與藝術成就，謝德慶的行動藝術或許是一則傳奇事蹟，但是，藝術家的三個重要身體力行準則仍是：「行動！行動！行動！」

註釋
1. 本文將Performance Art譯為「行動藝術」或「行動表演」，用以與戲劇、音樂、舞蹈等相關的Performing Art「表演藝術」做區別。
2. 偶發創始者之一的亞蘭．卡布羅（Allan Kaprow, 1927-）1966年發表偶發表演的七個特徵中的第一條。
3. 齊克果（Soren Kierkegaard，1813-1855）語。
4. 在此與其他以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 1856-1939）的「死亡驅力」為出發點的自殘式行動藝術做區別。
5. 作品1《籠子》的「無為」至少對此項作品而言，仍具關聯性的意義，而第五件作品，則完全沒有。
6. 這段公開報告以錄影方式被紀錄在2000年所發行的一張DVD 《一年表演：藝術文件 1978－1999》。這張DVD中以電腦操作方式再現了謝德慶的行動表演，這些「藝術文件」－－照片、錄影和書面資料，是他行動藝術的唯一見證。
7. 由韓國策展人金有燕籌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