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1-18 20:09:09影子

“Où On Va, Papa ?” 爸爸,我們去哪裡?



“Où On Va,  Papa ?”  爸爸,我們去
哪裡?  /  Jean-Louis Fournier著    黃琪雯譯

    2008年法國費米娜文學大獎

 1

親愛的馬修和托馬:

當你們還小的時候,有幾次聖誕節,我很想送你們一本書,像《丁丁歷險記》之類的書當作禮物,然後我們可以一同討論書中內容,因為這套書我很熟,我不但全看過,而且還看了好幾遍。

不過,我還是沒送過書給你們,因為沒這個必要。你們根本不懂得閱讀,也永遠不懂得怎麼閱讀。因此到最後,你們的聖誕禮物還是小積木或是模型小汽車……

此時,儘管馬修已經去了一個我們到不了的地方撿他的球,而托馬人雖然還在這裡,但心神早已越飄越遠,我還是想要送給你們一本書。一本我為了你們而寫的書,可以讓你們不被遺忘,不再只是殘障卡上的照片;可以讓我藉此寫出我從未說出口的話──或許是我的後悔也說不定。我從來就不曾是一個好父親。我經常對你們失去耐心,愛你們真的不怎麼容易,要跟你們相處,就必須像天使一樣地有耐性,而我,我不是天使。

就讓我因為我們不曾擁有過的和樂,向你們表達我的遺憾;或許也可以說,我想為了「把你們生壞了」這件事,向你們道歉。

我們啊,運氣可真差呀,簡直遇到了所謂「天上掉下來的倒楣事」。
好了,我不要再抱怨了。

人們每次一談起殘障兒,總會一臉嚴肅,彷彿談的是一場災難。而這一次,我要帶著笑容向別人說起你們。有時候,你們還真的讓我打從心底笑了出來呢。

多虧有你們,我得到了正常孩童家庭所得不到的好處。我不用為你們的課業和未來的職業選擇而操心,也不用為了該選擇自然組或是社會組而猶疑不定,更不用為了你們將來要做什麼而煩惱。因為我們很快就知道,你們將來什麼都不會做。

特別是這麼多年以來,我享有了汽車免稅的優惠。多虧了你們,我才能開著美國廠的大車。


2
十歲的托馬一坐上我的雪佛蘭卡瑪洛,完全不出所料,他就和平時一樣不停地重複問著:「爸爸,我們去哪裡?」

起先,我回答他:「我們要回家去了。」
一分鐘之後,他同樣一派天真地問著:「爸爸,我們去哪裡?」他的腦子記不得任何事情。因此當他問了第十次,我不再回答他……

我可憐的托馬,我已經不知道我們要去哪裡了。

我們要直直往前走。我們要撞上牆去。
已經有一個殘障的孩子,接著又來第二個。乾脆再來第三個好了……
我根本沒有想過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爸爸,我們去哪裡?
我們要開上高速公路。逆向開上去。
我們要去阿拉斯加。我們去摸熊,然後讓熊一口咬死。
我們要去採磨菇。我們去採一種毒磨菇,然後做成一盤好吃的磨菇蛋捲。
我們要去游泳。我們要走上一個很大的跳板,直接從那裡跳進沒有水的泳池裡。
我們要去海邊。我們要去聖米歇爾山。我們要在鬆軟濡濕的沙子上散步。我們會陷進流沙裡,然後一起下地獄。

托馬堅定地再次問著:「爸爸,我們去哪裡?」或許他就要打破自己的紀錄了。當他這樣問著同樣的問題,問了上百次之後,實在會讓人招架不住。跟托馬在一起,永遠都不會覺得無聊,因為他是搞笑大王。

3
我永遠記得第一個有勇氣告訴我們馬修肯定是殘障兒的醫師,就是里爾市的方登教授。他要我們不要對馬修的狀況存有幻想,因為他發展遲緩,而且會一直遲緩下去。他說馬修的身心都有障礙,無論我們做什麼努力也是無濟於事。

當晚,我們睡得很不安穩,我還記得我做了惡夢。
在這之前,所有醫師的診斷都沒能給我們肯定的答案。雖然他們都提到了馬修的發展遲緩,但只說是肢體方面,而智能上是沒有問題的。

許多朋友和家長曾經試著安慰我們,但方法有點拙。他們每次見到馬修,都會為他的進展而感到驚訝。我還記得有一天,我跟他們說,我反而對於他達不到的進展感到驚異。因為,我眼中注意的是別人的孩子。

馬修身體軟綿綿的,他的頭就像是橡膠做的,挺不起來。當其他孩子能夠挺起身來,肆意地吵著要東西吃時,馬修還是只能躺著。他從來不曾感到飢餓,要有天使般的耐心才有辦法餵他吃東西,不過他經常會吐在天使身上。


4
如果一個孩子的出生是個奇蹟的話,那麼一個殘障孩子的出生便是奇蹟的相反。
我可憐的馬修雙眼看不清楚,他全身的骨頭脆弱,雙腳扭曲變形,他的背沒多久就駝得十分嚴重,而且還有一頭亂蓬蓬的頭髮。馬修長得一點也不好看,又老是愁著一張臉,要逗他笑並不容易。他總是單調地重複哼著:「啊啦啦,馬修……啊啦啦,馬修……」有時,他突如其來流著令人心碎的淚水,似乎飽受滿腹言語無法訴說之苦。我們老覺得他對自己的景況有所自覺。這樣的他,心裡面應該是這樣想的吧:「早知道我就不來這世界了。」

我們是多麼想要保護他,讓他免於再受到命運的殘害,然而,最可怕的是我們只能束手無策,連安慰他、告訴他我們就是喜歡他現在的樣子也無能為力。因為醫生說他聽不見。
當我想到是我讓他來到這世界上,並且過得如此悲慘,我多麼想對他說聲「對不起」。


5
殘障孩子的人生並不怎麼有趣,而且也沒有個好的開始。
當他第一次睜開眼睛,他看見兩張臉表情驚愕地俯向搖籃直瞧著他,那是他的爸爸和媽媽。他們心裡頭正思忖著:「這就是我們生出來的孩子嗎?」他們看起來一點也不驕傲。

有時他們會吵架,把責任推到對方身上。他們會翻遍族譜,然後挖出了曾經有個曾祖父或是哪個叔公是酒鬼。

有時,他們會分手。


6
馬修當自己是輛車子,嘴裡時常發出汽車發動的「噗噗」聲。更慘的是,他還參加了利曼24小時耐力賽,就這樣,這輛沒有排氣管的車子開了一整夜。

好幾次,我走到他身旁要他關掉引擎,卻是徒勞無功。跟他講道理是不可能的。
我無法入眠,偏偏第二天又得早起。我心裡不時有種可怕的念頭,打算將他丟出窗外,可是那根本沒有用,我們就睡在一樓,就算真的把他丟出去,我們還是會繼續聽見那個「噗噗」聲。

我安慰自己,正常的孩子也會讓他們的父母沒有辦法睡覺。
這些孩子,你們做得好啊!
7
馬修沒有太多的娛樂。他不看電視。但就算這樣,他照常心智障礙。當然,他也不看書。似乎只有音樂可以讓他開心一點。當他一聽見音樂,便會像打鼓似的,有節奏地拍打他的球。

他的球在他的生命中佔有很重要的位置。大部分的時間裡,他總是把球丟向沒辦法獨自撿回的地方,然後走向我們,牽起我們的手,帶領我們到球落下的地方。等我們替他撿起球,交給他之後,過了五分鐘,他再度來到我們身邊,原來他又把球丟遠了。一天當中,這個把戲大概會出現個十幾次之多。

這一定是他唯一能夠想出來的辦法。唯一能夠建立我們之間的感情、好讓我們能夠牽著他的方法。
如今,馬修已經獨自去尋找他的球。只是這回他把球丟得太遠了,遠到我們沒法再幫他撿回來……


8
夏天的腳步近了,樹枝開滿了花朵。我太太正懷著第二個孩子。生命是如此地美好。當杏桃結實,我的孩子也將同時到來。我們懷著焦急和些許擔憂的情緒,一同等著他呱呱落地。

我太太心頭一定七上八下的,但為了不讓我擔心,她什麼也沒敢說。但我卻敢。我是個沒法獨自承受心頭焦慮的人,一定要說出口才會好受,而且我實在也無法忍住不說。我還記得自己曾唐突地對她說:「說不定這孩子也不正常。」其實我這麼說,不只是想故意拿這件事來開玩笑,也想藉此讓自己寬心,解開命運的魔咒。

我原先以為,經歷過的災難不會再次出現。我也明白愛之深責之切的道理,但我並不知道原來上帝是如此地愛我。我知道我性格自私,但並沒有嚴重到這種地步吧。

馬修的誕生,可以算是個意外,而意外總只有一次;基本上,同樣的意外不會再次發生。
據說不認為會有厄運降臨的人,往往就會遭逢厄運。
所以,為了不讓厄運降臨,我們就要想著厄運將會到來……


9
剛出生的托馬,看起來非常漂亮。金髮黑眼,眼神清亮靈活,而且總是笑容滿面。我永遠記得當時的喜悅。
他完美得像個珍貴易碎的物品。那一頭金色的頭髮使他像極了波提伽利筆下的天使。我一直抱著他捨不得放,對他又捏又親,跟他玩,逗他笑。

我記得曾經對友人坦言,這一次,我終於知道擁有正常的孩子是什麼樣的感覺了。


10
我樂觀得太早。托馬身體虛弱,時常生病,有好幾次還得住院治療。
某天,我們的醫生鼓起勇氣對我們說出真相。托馬跟他的哥哥一樣,也是不正常的孩子。

托馬晚馬修兩年出生。
毫無意外地,托馬會越來越像他的哥哥。我碰上了第二次世界末日。
上天對我嚴厲至極。

就算是電視台想要讓主角的悲慘際遇更賺人熱淚,也不會將這種情形改編成影集。畢竟這實在太灑狗血了,恐怕觀眾不但不會當真,還會訕笑一番。
上天編導了值得崇敬的父親一劇,還讓我飾演那位父親。
我的外型與角色相符嗎?
我會有影迷嗎?
我會讓觀眾哭還是笑?


11
有的人會這麼說:「早知道在他出生時,我就像掐貓一樣地掐死他。」他們還真缺乏想像力。我們很清楚他們其實從沒掐死過貓。

當孩子一落地,除非有外觀上的畸形,否則我們並不一定可以發覺這孩子是否有問題。當我的兩個孩子還在襁褓中時,他們就跟其他寶寶幾乎沒什麼兩樣,不懂得如何獨力進食,也不懂得怎麼講話、走路。其他寶寶偶爾會微笑,托馬也是,馬修倒是不大會笑。

有時候我們沒能立刻察覺出自己的孩子不正常。這就會像是一場意外。
也有人這麼說:「不正常的孩子是上天的禮物。」他們說得認真,可是他們往往沒有不正常的孩子。

當我們收到了這份禮物,心裡可是很想對上天說:「噢,別那麼多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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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ean-Louis Fournier (尚路易.傅尼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