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沒想到，原來除了莫爾、管家爺爺與蓓兒朵，還有其他血族的存在。
一個有著金燦長髮與金亮眼瞳，非常漂亮的少年。
天真無邪若天使一般的美麗相貌、纖弱得可與追求纖細的時下侍女一比的外表、感覺得出出身極好的高貴氣質。
克雷亞。
克雷亞．德．聖特萊爾。
來自另一個國度的血族。

他是在某個夜裡忽然來訪的。
當時我們正在用餐。
莫爾正飲著血酒，可沒一會就放下了杯子，要管家爺爺去迎接客人。
我們猶仍一頭霧水，可是管家爺爺還是去開了門。
克雷亞就站在門外，冷淡的表情宛若雕像。
管家爺爺迎入了克雷亞，莫爾邀請他進餐廳一道用餐。
克雷亞沒有拒絕。

莫爾倒了杯血酒給克雷亞，說他看起來有點糟。
血族的膚色向來就蒼白，所以我看不出克雷亞的臉色好不好。
不過他的樣子看起來的確不好。
他身上有種絕望的味道。

克雷亞的外表年齡並不大，頂多只有十五六歲。
而他事實上已經有四百多歲了。
莫爾告訴我，克雷亞曾經是某個王國的皇子。
因為被血族看中了，所以他現在會在這兒。

血族極為多情。
因為他們的生命沒有休止的一天，所以更是害怕寂寞。
血族通常不是獨自一個人生活，他們會選擇至少一個伴侶陪在身邊。
或者朋友或者情人或者只是純粹同樣害怕孤單的兩個人。

莫爾選擇了管家爺爺與蓓兒朵為伴。
克雷亞的伴侶是他的情人，同時也是將他轉化為血族的人。
那爾法．阿沙特．阿爾克。
莫爾的好友之一。
莫爾看著他們相遇相識相愛，看著那爾法將克雷亞帶進血族。
直到莫爾離開前，他們一直在一起。


※　　※　　※


那爾法死了。
克雷亞帶來的消息。
想將那爾法拉下族長之位的幾個傢伙密謀著，竟與大肆獵殺血族的人類勾結，出賣了大部份的夥伴。
人類在白日來到他們的棲身處。
除了幾個法力夠強的年長者，多數同伴都葬身在那一場獵殺之中。
那爾法護著他逃離，卻葬身在飛箭射來的熊熊烈燄裡。

那爾法將他以沉黑的大斗篷包得紮紮實實，連一根髮絲都不露出來。
那爾法抱著他飛快地逃離被人類團團包圍住了的居所。
那爾法在他耳邊切切囑咐，要他小心別讓自己被陽光曬著。
那爾法低聲說著不會有事，要他別害怕。

他看著那爾法被不斷飛來的火箭射中。
他看著如螞蟻一般圍堵在四周的人們大喊著惡魔要逃了。
他看著那爾法帶著他進入下水道。
他看著那爾法擋在下水道的入口不讓人類追入。

他聽見自己大叫。
他聽見那爾法要自己快逃。
他聽見簇擁而上的人類呼喊著這裡還有另一個。
他聽見那爾法被火燄焚身時人類興奮的喊叫。

他的腳僵在原地，只聽得見自己的哭喊。
他脫下斗篷往那爾法跑，已經被火燄焚灼的那爾法卻大叱著要他離開。
最後一眼是那爾法帶著身上的熊熊大火往想追過來的人類撲去。
最後聽見的是人類的淒厲哀號。
他轉身逃開。

他在漆黑的下水道中摸索，直到夜半，才自盤繞了整個城市的地下水道中走出。
一時之間想不到太多，身邊空蕩蕩的只有種不知何去何從的茫然。
漸漸的，一整天的經歷慢慢想起。
那爾法死了。那爾法死了。那爾法死了。
只剩下那爾法不在的空洞。

他表達不出情緒，甚至流不出淚。
等一切沉澱下來，他只記得報復。
報復自他身邊帶走了那爾法的人們。

於是他開始大屠殺。
一家家一戶戶，甚至連剛出生的嬰兒都不放過。
直到參與了那一場獵殺的人戰慄著求饒時，說出了族中有人背叛、有人出賣了大家，只為將那爾法拉下族長之位。
逼著他說出當日參與獵殺的人名，克雷亞沒有放過任何一人。
透露了一切情報只為求命的男人也不例外。

或許他年紀不夠大、法力不夠強，但要毀滅一群無法見光的血族是很簡單的。
背叛了那爾法的幾個族人，就住在另一個棲身處。
他們滿心以為那一場屠殺中沒有任何人生還。
最近的人類一個死過一個，他們知道。
但是那些人類因何而死，他們不知道。

克雷亞只是以牙還牙。
他潛入了一處教會，留下了警示。
這一陣引起人心惶惶的連續死亡事件，起因是死去的人們參與了當日裡滅屠血族的行動。
兇手則是那一群住在某處宅子裡的血族。
他們為了報復同伴的死去而以參與了那場獵殺的人們為祭品。
祭悼灰飛煙滅的同伴。

血族的下一個目標，就是你們。
最後一句這麼寫著。

為了自己的生存不再受威脅、為了替死去的親友們報仇，義憤填膺的人們於白日組隊自願到警示上所寫的地點探察。
的確有數名血族躺在棺木中，掩在陰暗的角落裡。
還有一兩名法力高強的長者，發現了人類鬼祟的行蹤，於是撲了上來。
一場混戰。
血族死盡，組隊而來要獵殺血族的人們也死傷慘重。

當天夜裡，克雷亞到了曾經住過的大宅。
血跡斑斑，華美精緻的擺設與傢俱雜七雜八地凌亂四散。
他撿起掉落地上的一個十字架──或者該說是做成十字架模樣的尖銳匕首。
上頭還留著暗色血漬，想來是曾經插在哪一個族人的胸口上。
十字架上刻著神之名。
他冷冷揚唇，隨手扔掉了十字架。

除了血漬，沒什麼了。
沒有血族的或者人類的屍體。
人類死了，同伴會將他們的屍體帶回，或者隆重埋葬或者草率火化。
血族死後不會遺留任何東西，只會化為灰燼隨風飄散。

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
曾經居住的地方，如今只有血腥味瀰漫的空洞。
什麼也不剩。

克雷亞異常的冷靜。
那爾法不在了，但是他還存在著。
對，他還存在著。

復仇？
他也是罪人之一。
眼睜睜看著那爾法被火焚身而無所能為、甚至還得讓那爾法以命拼著才能逃離險境。
他竟然束手無策。
他竟然丟下那爾法逃離。

其實那時是不是應該不顧一切跑回那爾法身邊，即使要與那爾法一道死去也沒關係？
但是他逃了。
他轉過身，丟下那爾法逃了。

可是那爾法吼著要他逃。
那爾法用自己的命來換他的命。
他該逃的吧？如果是那爾法的希望。

一命抵一命，一命換一命。
他身上揹著那爾法的命。

再來呢？再來要做什麼？
那爾法不在了。
他是為了那爾法才成為血族。
那爾法不在了。
他是為了那爾法才留在這兒。
那爾法不在了。
他是為了那爾法才活著。

──那爾法不在了。

而那爾法不在了。
接著呢？他要做什麼？應該做什麼？有什麼事好做？有什麼事該做？
有什麼事？是什麼事？
他想不出來。

他覺得自己很冷靜。
但是腦子裡一片冷徹，空蕩白茫。
什麼都想不起來，什麼也想不出來。
但是他很冷靜，真的很冷靜。
可為什麼他什麼也想不起來？
和那爾法相遇的情形，和那爾法說過的話做過的事，他一樣也想不起來。
他想不起來。
為什麼？

莫爾卡爾．沙夏．狄．伍拉。
……莫爾。
那爾法的好朋友。

某一天他忽然想起一個名字。
那是在與那爾法相識之初認識的人。
當時莫爾與他們相處了好一段時間，後來說是想四處走走逛逛，才終於分開。
莫爾是那爾法的好朋友，他應該告訴他那爾法不在了。
應該讓他知道那爾法逝去了。

那，莫爾現在在哪？
他不知道。
莫爾從來沒與他們聯絡過。
因為他們認為總有一天會再見面，也就不刻意保持聯繫。
沒想到那爾法不在了。
得讓莫爾知道。

他找到了，他該做的事。

由於不知道莫爾的確切所在地，克雷亞漫無目的地四處遊走。
走過一個又一個鄉鎮，走過一個又一個城市，走過一個又一個國家。
漫漫日夜過得不知不覺，季節的變化、時間的流逝對他而言不具意義。

不知道走過多少國度，不知道走過多少時間。
克雷亞終於找到了莫爾。
在一個冷冬夜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