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回到家好幾天了，她再也沒有出現過；事實上自從見她爸爸以後，我再也沒見著她。這讓我很擔心，然而到底擔心什麼也說不上來──她人都死了，還能怎樣？但一股風雨欲來的不祥預感像悄無聲息的蜘蛛一樣爬上我的背脊，蟄伏著。
　　就在回來後大概一個禮拜的某一個半夜，我被一陣細微的聲音吵醒。仔細一聽，不禁毛骨悚然：就是那恐怖的呻吟哭聲。「玉燕？」我輕聲四處呼喚，卻得不到任何回應。「玉燕？拜託不要這樣嚇我，妳難過的話我們聊聊……」
　　忽然我床頭的小燈竟然像風中的殘燭一樣漸漸地閃爍熄滅，當最後一點火星也遺棄了我，把我丟給無盡的黑暗之後，一個影子在我面前凝聚。我背後立刻一陣冰一樣的寒意往上爬：「……玉燕？」
　　這影子是她沒錯，可是不是我認識的玉燕。我認識的玉燕是個天真溫柔而體貼的幽靈，雖然時而充滿了哀傷和迷惑。可是現在的影子──它是真正的鬼魂：她的面頰消瘦，頭髮發白，露出的雙手和十指指尖瘦骨嶙峋；她的眼神中同時有空洞、憂鬱、和……更令人害怕的，深沉的憤怒。我不知道這些情緒怎麼能夠混在一起，但現在我完全毫無懷疑的感覺到它們像針一般刺著我。
　　「玉燕，妳怎麼了……？」我鼓起勇氣問。
　　她沒有說話，兩眼直直地看著我。要不是過去和她的交情和認識，我早已嚇出尿來。「妳……為什麼這樣看我？」
　　「我不相信。」她忽然說道。
　　「不相信什麼？」我奇道。
　　「你說過，你關心我？」
　　我點頭。
　　「不，你不會。」
　　「為什麼？」我吃驚道，「妳為什麼懷疑？妳看不到我對妳的關心嗎？」
　　她忽然充滿了憂傷，搖頭。「不。」
　　「到底怎麼回事？」我開始覺得她有什麼秘密沒有告訴我。
　　「為什麼沒有人喜歡我？」她顫抖道。「我做錯了什麼？為什麼認識我的人都不要我？為什麼他們要虐待我？把我殺死？我永遠努力的討好別人，我努力體貼別人，可是他們還是把我像垃圾一樣丟掉？讓我孤孤單單一個人？沒有人記得我！沒有人……」她發抖得好厲害，分不清是痛苦還是憤怒。
　　「妳忘記妳的阿姨？如果妳懷疑我的關心，至少想想妳阿姨……」
　　「如果我是她的親生女兒，她還會這樣關心我嗎？她的關心，誰知道不會只是同情？誰知道如果我做了什麼讓她生氣的事，她不會把我一腳踢開？」
　　「妳怎麼這樣想？這樣說妳的阿姨？這麼說不公平！」我不能置信道，「妳被自己的恨意蒙蔽了……」
　　「公平！」她提高聲音，「你跟我講公平！？」
　　「……」我語塞，不知該說什麼。
　　「你說你關心我，那麼我問你：你願意關心我到什麼程度？」
　　　我疑惑地看著她，不了解她的意思。
　　「如果今天我要你反對你的親人，你願意嗎？」
　　「反對我的親人？」我一頭霧水，「為什麼？要幹什麼？」
　　「比如說，如果是你的媽媽殺死我的。你願意反對他們，替我討個公道嗎？」
　　我嚇一大跳，「妳怎麼這樣說！？」我暗想她已經瘋了；原來鬼也有精神病的問題。不然她是在開玩笑？
　　她凝視著我。　　
　　「你知道你媽曾經當過保母，而且在這個小鎮？」她問。
　　「我知道……」
　　「她曾經住在這間房子裏？」
　　望著她的眼神，我猜想她話裏所指的意思，漸漸地一個看似不可能的事實慢慢浮現，像是在一團白茫茫的迷霧當中走著，忽然前頭的景色慢慢清晰起來，一切都像是散開著的環結慢慢組合。「妳是說……」我突然醒悟到一件可怕的事，幾乎讓我昏暈過去；「妳是說……」
　　她緩緩低聲道：「我就是在這裏被虐待到死。就是你現在躺著的地方。」
　　她的聲音雖低，對我卻是五雷轟頂。「不……怎麼會……」
　　「你以為那一天為什麼你媽媽一聽到這地址就突然掛了電話？你繼父又為什麼在半夜打那通酒醉電話，告訴你『我不怕』？」
　　我低下頭去，腦筋混亂一片。
　　「如何？」她嘲弄地道，「相信了罷？還願意幫我嗎？」
　　好一會我才能說話：「妳……妳要我怎麼做？」
　　「不。我想問你：你想要怎麼做？」
　　我要怎麼做？我一片茫然。她被無情冷血地虐死，凶手至今逍遙法外；那樣的人渣早就該下地獄，把他們揪出來是越早越好──事實上，那也是我一心想做的。可是那是我的媽媽；雖然她不是個模範母親，不過有時候我們還是有些好時光，她也不一直都是令人失望的。而且既使「孝」字早被埋葬在地下，要一個兒子站出來公然反對母親仍舊是個巨大的壓力。
　　「我了解。我不怪你。」看著我的猶疑，她嘴裏這麼說，憤怒卻又在她眼神中燃起。
　　「不，」我忽道。「我幫妳。讓我先去和他們對質……或者說，讓我去揭發他們。」
　　「是嗎？」
　　「如果真的可能，我會找到證據，再幫妳打官司。不過首先，妳得找時間告訴我當時發生的所有細節。」
　　她有些驚訝。「你確定？」
　　「百分之百。」
　　她看著我，似乎在找出我決定背後的真正原因。
　　「因為我關心妳。妳要相信我。」
　　她陷入沉默。
　　忽然床頭的燈又亮了起來。

（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