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5-14 21:06:16朱宥勳

用耳朵寫的當代生命史——讀黃崇凱《靴子腿》

 

 

關於《靴子腿》這本小說集,有個文本外部的小事件頗值得玩味。在出版沒多久,一位朋友說他在某小鎮的金石堂書店裡看到了這本書,朋友接著說:「是在『流行音樂』那區看到的。」作為一本書,這樣的「誤置」其實並不太讓人意外,因為它從包裝到文案,都不斷強調著它和流行音樂(而不是文學)的關係。這本書分為「A面」(左翻)、「B面」(右翻),不管是A面的一系列極短篇篇名還是B面的中篇章節名,全部都是有案可稽的流行歌曲。然而比較令人擔心的是,這些處理似乎吸引了大多數人的耳目,而小看了這本小說集的文學、書寫關懷。

A面的篇章大多原載於《中華日報》,因此帶有極短篇緊湊鋒銳的特質。在不可能發展出完整情節的篇幅裡,這些篇章捕捉的是人際荒謬衝擊的瞬間。比如〈戀曲1980〉裡,情緒崩潰暴食的胖女孩一邊宣稱自己節食,一邊掃清家中所有零食;或者〈領悟〉裡面,外遇的丈夫牽著年輕的女友在街上撞見了同樣拌著外遇男友的妻子,他們互相招呼、點頭、握手。每一篇雖然都引述幾行歌詞來開頭,內容卻很少和歌詞有緊密關聯,就像是KTV點播時和旋律同時播放的MV畫面那樣。歌詞只負責提供抽象的字句:愛、寂寞、想念、擁抱……;MV則幫助想像,就算點唱者沒經歷那麼多生離死別也能代入情境,兩者同時出現,一種特定的情緒於是就在觀眾感官裡組合產生。然而,《靴子腿》的A面的篇章卻不像是MV一樣是來限縮、引導想像的,它毋寧是「節外生枝」,讓讀者能在平版的歌詞語句中岔出其他奇詭的想像。A面和MV共享了同樣的修辭結構——把本質上不具有必然關係的兩群符號放在一起——意圖的卻是相反的效果。 在《靴子腿》裡,歌詞只是在極短篇故事說完之後,恍恍惚惚覺得「兩者之間好像有些什麼」的模糊宿主。於是借屍還魂,一千多字便能挪移在抒情和疲於抒情之間。但除了結構設計上的新穎之外,A面的篇章大多還是沒能超出以往極短篇的筆法。因為文字容量有限,它同樣訴諸面目模糊的角色,以營造巨大的衝擊或落空作為高潮,起落之間,往往鑿痕較深。這三十多篇已反覆證明了作者精熟於這種技法,讀者因而更加期待極短篇這一形式能否在作者手上推陳出新。

B面的中篇比起A面來說,更是作者的力作。小說由六個章節組成,敘事者「我」在KTV當服務生,故事環繞著「我」在KTV裡遇見的人們展開。小說行文中屢屢提起流行歌曲,並以歌詞歌名作為貫串換場的道具,每當出現一首歌,便煞有介事地在頁緣用學術格式註下該首歌的原唱、專輯出處、專輯年份。這些堆堆疊疊的流行歌曲,炫學(如果我們對「知識」持一種更開放性的眼光的話)與抒情的目的糾纏難分。套句後現代成語:「符號爆炸,意義萎縮。」《靴子腿》裡的符號的確是多得像是爆炸,像是要壓縮了所有意義。那些「膚淺濫情」的歌詞在敘事者一點也不嚴肅沈重的筆調下穿插出現,嚴肅沈重的意義似乎也就找不到廁身的空間。然而真是如此嗎?作者不只一次明示了歌曲勾連(甚至是召喚、重組)記憶的作用:「我們都可以化身成情歌故事裡那個第一人稱……用自己的情傷填滿那些字幕,使它一句一句跳到下一段,直到歌曲完結。」(p.31)一種私密的生命史敘事,就在唱歌/聽歌的瞬間寫就。因此無論是小說中的傳播妹、鬍鬚老大、K歌之王甚至是敘事者自己,他們或許沒有能力(也找不到語彙)去敘述自己的情感和生命,流行歌曲提供了簡便的框架,讓所有人填進去自己情感的血肉。它同時也提供了越出日常生命常軌的再現可能,「總是有歌曲可以貼切描述某些時刻的心境和情感,我們什麼人都可以扮演,就是不那麼想演自己。」(p.85)沒有什麼偉大的苦痛。

這彷彿落入了另一種常見的批評裡,在我們想像裡,流行歌詞總是被冠以貧乏空洞、缺乏想像力等成見,小說寫這類庸俗人們的庸俗情感,再現出來的情緒難道不會跟著空洞貧乏、「缺乏意義」嗎?小說在大段笑謔的敘述之後,往往結之以令人震懾的句子,收束段落也收束笑鬧情緒,繼而引出一股輕淡的傷感。小說中時時出現的腳註便常帶有這樣的功能。在註解歌曲來源、專輯年代之後,冷冷然掃出的一句兩句,就閃爍了某種「意義」。比如在腳註10談到了歌手的豐功偉業之後,「人生果然有很多可能,但都不是我的。」(p.27)意義有限,可能有限。然而最大的張力不正在此?——「空洞貧乏、缺乏意義」的歌曲能夠代我們說話表情,最大的悲傷不是它們太膚淺,以至於無法說出想表達的「意義」。最大的問題是,這麼膚淺的文本竟然就夠了,並不是流行歌曲使得我們意義萎縮,是我們意義萎縮的生命需要這樣的音樂。

此外,我認為《靴子腿》寫出了一種「用耳朵寫的當代生命史」。和不同出生年份的朋友一起去KTV常常會發現,點播的歌曲就是一種年代標記。葉啟田和蔡依林如果出現在同一個包廂裡,就會出現足以取鬧玩笑的時差。「歷史」於焉現身,它代表了點播者、歌唱者本身情感的年代印記,不同的世代透過歌曲再現的是類似但又不可能相同的情緒,因為它們在旋律和歌詞上有根本的不同。《靴子腿》對歌曲的包山包海程度,幾乎讓人忘記了時差,但它仍然是某個時間跨度內的「當代」,以及個人情感召喚的生命史線索。《靴子腿》是一種情緒的「野史」,透過流行文化的文本,寫出一種貼在耳際心底的「心情日記」,「心情日記」當然是歷史文件,由流行音樂組成的歷史,另有正典作品無法達致的貼身合度。就像對一個熱愛日本動漫畫的世代來說,真正「寂寞的十七歲」不在白先勇底下,而是《新世紀福音戰士》裡面的懦弱少年,雖然他才十四歲。

將A面與B面合而觀之,A面的荒謬場景就具有較深沈的意義了。B面的現實生活、情感記憶必須依附於大家都能共享的流行文本才能召喚,小說也始終瀰漫著屈服於平凡生活的氣氛(曾基巴無法在選秀節目成名、鬍鬚張大哥逃避現實式的端坐在包廂裡、敘事者無法想像「然後呢」的未來生活……),A面的極短篇卻試著讓那些旋律歌詞不只是召喚自身的記憶,而是生長出奇詭突梯的想像,在聽力所及的頻率之外,創造新的聲音。敘事與捏造(包括B面裡服務生們不斷捏造的「KTV傳奇」)成為平凡生活的唯一出路。
於是讓我們重新考慮金石堂「誤置」《靴子腿》於流行音樂區這件事吧。對於這樣一本小說,它或許不算是太糟糕的遭遇。至少至少,它「逃離」了一本正規的小說集該擺放的位置,這未始不能說是象徵性地逃逸得遠了一些。

本文首發於國藝會藝評台
http://artcriticism.ncafroc.org.tw/article.php?ItemType=browse&no=21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