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認是個「無情」的老師。上課時常對學生說，師生對彼此來說都是過客，有緣相逢則好好珍惜緣份，總有一天離別，將彼此忘得雲淡風輕其實也無所謂。重要的是，我教給你們的事情，能內化成自己生命中的一個部份。這樣也就很夠了。所以對於現在已經不是我的學生的小朋友，除非他們還很主動跟我保持聯絡，要不我是希望他們不要刻意記得我或者想起我的。

　　但是，我每經歷過的一所學校，卻都是組成我人生的重要片段。所以在這片段中，如何維持記憶不褪色，那就需要照片的幫助。

　　我第一次當導師，是喬治高職美容科高二梅班。二梅的命運很坎坷，在他們二上結束的時候，導師因病辭職；二下剛開始來了一位導師，一個多月之後也因病辭職。我在四月初接手了這個班，這是我第一個導師班，也是正式出社會之後的第一份工作。

　　二梅是個建教合作班。學生們平時都在美髮沙龍工作，一個星期只有週五會回到學校上一整天的課，從早上七點半到晚上十點。孩子們因為提早出社會的關係，顯得比較早熟；而且也常自嘲自己是「高二倒楣班」，導師都做不久。

　　本來學校和學生都不看好我。但是沒想到我能在那邊待滿三個月，把他們的高二下學期給帶完了，連我自己都十分吃驚。三個月之中當然發生過不少狀況，幸虧我福大命大，總是奇蹟似的就這樣度過了。這大概就叫做傻人有傻福吧？！

　　這類的建教合作班，導師每個月例行的工作之一就是去學生實習的那些店裡面看他們，並且和主管詢問他們的學習狀況。當然也是要提工作報告的，所以在那時拍了不少和學生的合照。從照片中看得出，他們一邊工作一邊上學的疲憊，以及令人心疼的過度早熟。很可惜的，這些照片在我的ＮＢ硬碟壞軌時，就已經全部失去了。以後，如果想回憶他們，也只能在記憶中搜尋了。

　　在喬治高職工作三個月後，我考上新店市的及人高中。在那所學校我只待了一年，卻是我很難忘懷的一年。因為那年才算是我真正當導師的第一年，可是所謂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上天……不，是學校，給了我這個新手一個高二的所謂「後母班」，而且還是自然組，全班學生之中只有六個女生。

　　那恐怕也是我最悽慘、最有挑戰性卻也是收穫最大的一年。對一個教育新手又是個文組出身的年輕女老師來說，帶高二自然組真的是個很可怕的試煉，撐過去就能得到蛻變，沒撐過去，也許一輩子都沒有力量再當老師。當然，也有些貼心且能體諒老師苦心的孩子，不停的為我打氣。我想我能夠撐過一年，就是因為這些好孩子吧！

　　一年之後，我考量自己的生涯規劃，以及種種因素，選擇離開這所學校。而學生升上高三，又重新分過一次班，導師是誰已經不是我所知道的了。

　　自己帶了一年的學生，而且從每天早上七點半跟奶媽一樣看顧到晚上至少七點，不管過了多久，就算一時想不起來，聽到學生名字都一定會有印象，當然也能想得起他們的模樣。但昨天早上七點鐘左右，我在假日的貪睡中接到一通電話，是當年的高二九班──現在已是大二的某個男生打來的。他說，「老師，很抱歉現在打電話給你，其實我昨天就應該要打的。我們班的子婷你知道嗎？」迷糊中，對這名字不是很有印象，我卻回答了肯定句。「她怎麼了？」我說。「她心臟衰竭走了。今天早上公祭，我們在第二殯儀館。老師你要來見她嗎？」

　　在莫名其妙的狀況之下，我委婉地拒絕，並謝謝他告訴我這個消息。之後又睡了一陣，九點多清醒後起床，想了很久，就是對這名字沒有印象，所以下午不死心的打開電腦想找些資料，仍然因為ＮＢ硬碟壞損的原因而一無所得。打電話給以前的同事詢問半天也沒得到確定的結果，最後努力從紙箱中翻出他們高二下學期，大約四月時的畢業旅行名冊，在裡面看到了一個名字，「子蘋」。

　　是的，子蘋是我的學生，但很令人難過的是，我對這個孩子竟然幾乎完全沒有任何印象。

　　接著我又打開電腦，查了他們畢旅的照片（好在當時旅行社和學生都有把照片燒成光碟給我）。在大合照裡面，我用刪去法核對學生的姓名和長相，最後看見一個短頭髮、身體單薄、臉色略顯蒼白的清秀的小女孩子。

　　子蘋。我默念她的名。腦海慢慢浮起有關她的一些事。

　　高二上學期結束之後，學校又做了一次分班。這學校神奇的地方就在於，當學生進入學校開始讀書之後，每逢一個學期就分一次班，以類組和成績來分。有時因為教室和班級人數的關係，也會做縮班的動作。所以兩三年下來，學生就算本來彼此不認識，也會因分班的關係而認識了同年級同類組的每個同學（反正一個類組也就那麼三四個班而已）。這次分班，班上多出兩個女生，是從隔壁班過來的。一個是斯涵，另一個就是子蘋。

　　私校的學生每天都要升旗，每週也都有週會。為了逃避無聊的升旗與週會，學生常用各種理由藉故留在教室。但子蘋卻被我容許經常性的缺席升旗，因為她總臉色蒼白的告訴我，她的身體不舒服。詢問家長，家長也說她確實從小心臟就不好，體育課也希望盡量不要勉強她上。很多家長是會包庇自己小孩的，但從子蘋的外表來看，我不敢冒這樣的危險，而且我本來就對女孩子比較寬貸，所以答應讓她在教室休息。

　　這個瘦弱的女孩，寫週記的時候倒是認真的。在監獄般的私校裡唸書，學生心情都很苦悶，因此他們很喜歡用週記每個星期對我傾吐心事，與我聊天。我總算努力想起子蘋曾在週記裡寫著，希望身體能好一點，自己用功唸書，不要再讓父母親擔心。成績並不好的她，在班上也並不活躍，更因為她是下學期才轉過來的，竟讓我經過兩年多之後徹底的忘了曾經教過她這個孩子，而能想起來的，也就只有這麼多了。

　　這兩天，我始終無法對她離去的這件事釋懷。我很錯愕，所謂生與死這般大事，連我都還沒有理解，才剛滿二十歲的子蘋，怎麼就這樣突然的一腳跨出去、不再回頭了呢？而我，如果不是因為聽錯名且今天還要去幫忙喜宴怕沖到了，當去到公祭現場的時候，我會為了這個曾經有很淺的師生緣份的學生掉淚嗎？我要如何開口對她的父母說，我與這孩子的關係？我該怎麼請孩子那悲傷的父母親，節哀順變呢？一個對孩子的一生而言談不上什麼幫助、也不算什麼重要人物的我，還能要求他們怎麼節哀、怎麼順變？

　　看著一張張畢旅照片，照片上的子蘋，在陽光下燦出有些靦腆的笑容。我想，那幾天她是快樂的。人的一生確實譬若朝露，瞬息間，也可能是一個生命的結束或誕生。子蘋曾經活著，曾經快樂，我知道，其實也就很足夠了。

　　這篇文章，就算是個教過她的老師對她最後的哀悼與紀念吧！孩子，希望妳在另一個世界，會過得更健康、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