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論對儒家思想的批判意識
文友回應我關於批判儒家思想的論述。她的質疑讓我意識到,我需要澄清的議題、觀點還很多,亟需再交流、溝通,以漸進達到共識。
譬如當我說「批判」的時候,其實並沒有將這個詞的負面意涵看得很重(因為我傾向將「批判」視為常態活動,我們不妨時時進行批判,尤其在學術思想領域)。同樣,當我說「不合理結構」的時候,我也沒有要徹底否定的意思。結構中不合理的事物很多,並不是一說不合理,就等於全盤否定。但是,指出不合理處,至少使我們意識到應該有所改變。
如果我不可以批判儒家思想,不可以說儒家思想導致某些結構的不合理,那恐怕會陷入徹底保守、故步自封的狀態。我想我們不宜在思想上如此自我禁錮。
也許有些文友會說,我對儒家的批判太不成比例、太集中持續,好像儒家是最大的罪惡之源。這當然不是我的本意。我個人的持續批判,對於已經形成的集體意識而言,力量是非常微弱的。我之所以會持續批判儒家,是因為它擁有正當性,是因為它擁有豁免權---免於被批判。人們往往不去思考以下的這種可能性:儒家思想也是不合理結構的重要成因。如此,它就可以合法掩護非法。尤其在分析架構不夠細緻、概念容易混淆的條件下,更容易產生這種掩護效果。
對我而言,重要的是,先嘗試確立我以下論述的合邏輯性:
一、儒家思想含有濃厚人本主義色彩,以其「道德主體性」」概念為核心;
二、儒家的道德主體性概念,是基於樂觀(虛幻?)的人性論,而缺乏對「本我」概念及其問題性的認識;
三、道德主體性排擠客觀框架(如法治或宗教信仰)的建立,而後者對於因應本我的問題性很重要;
四、對主體性的強調壓抑了「客觀意識」的發展;
五、基於上述的因果脈絡,儒家也與專制制度得以共生。
上述的因果推論當然還無法證明,而只能先嘗試確認其合邏輯性。(證明因果之難,是我一再討論的話題)
但是,如果不允許討論這種因果關係的可能性,或者逕行認定這種因果關係不成立,似也未盡合宜。比較有爭議空間的是關係的強度。就像一位朋友的意見,認為我把最微小影響,拿來無限放大(他暗示我忽略了另外更重要的影響因素)。
重要的是,即使儒家思想傳統的影響(對於形成不合理的結構)並不是最大,它卻可能是最關鍵的維護力量,因為它有最強大的正當性。不合理結構的持續狀態要想予以結束,不能不追源溯本、正本清源。
共產主義思潮未必是「趁虛而入」。它是被借用來打擊傳統的力量。人們是有意識地要打擊傳統,才找來了共產主義(自由主義思想也是被拿來當打擊傳統工具的,但是作風相對較平和)。
換言之,是菁英們先已經意識到傳統有問題,而不是傳統已經消失了,才另外有個不相干的東西趁虛替補進來。
問題是,菁英們只是意識到傳統有問題,問題的性質究竟是什麼?卻始終莫衷一是。
很多人都認為,馬克思的問題意識很有啟發價值,只是提供的具體藥方不妥。同樣的,近代中國知識菁英批判傳統,這種問題意識是有啟發性的,但是大家提供的藥方卻可能各自有問題。所以還需要繼續討論、尋找。但是,問題意識本身是不宜抹消的。
文友的質問倒是點到一個最令我自己困惑的問題:「根本」動搖的問題。如果連儒家思想也被否定了,那麼,我們內心最深處的價值系統可能也將動搖?那我們該當如何?我們的心靈要如何安頓?
這是個大困惑,我自己並沒有答案。我也不能完全藉著區辨「批判」與「否定」的不同就打發掉這個問題。
但是,就像尼采願意直寫「上帝已死」,我們必須有勇氣面對這個大問題。不能因為會動搖根本,所以索性不去面對問題,讓自己繼續躲在傳統的保護傘下。
回到基本面問題。我們很可能不是要徹底否定儒家的道德主體性思想,而是要看出它的侷限性,而給它加上矯治、補充的條款。但是,我們要警覺到,這些補充條款很可能會與道德主體性思維有扞格之處,要預備面對這種扞格或矛盾,而不可當然讓步給既存狀態。否則,我們的社會恐怕就難有脫胎換骨的機會。
當然,我們也可以持更樂觀的態度,就是說,我們不需要認為儒家思想是一潭死水,經不起攪和,它的底氣很可能遠超過我們的想像,可以在被批判之餘,反而展現更強韌的生命力與更優雅的型態。我們也許有義務保持這樣的樂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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