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世價值在破產?---問黎陽
華裔美國人
一、究竟是什麼東西在破產?
(一)是指資本主義(價值)破產?
在黎陽的標題裡,他說的是「普世價值」在破產。不過,副標題則又是說「資本主義在破產」。這兩句話相連,我們應該如何解讀?黎陽的意思是說「資本主義」是普世價值嗎?
如果黎陽認為「資本主義」就是普世價值,那麼,我的回應很簡單,我不認為資本主義是普世價值。一般所討論的普世價值也不是指資本主義。
有些網友似乎認為,因為所謂普世價值都是西方國家提出,而西方國家都是資本主義國家,所以,普世價值就是資本主義。但是,這個邏輯很牽強。
西方國家都是資本主義國家嗎?恐怕未必。有些西方國家(如一些北歐國家)可能會強調他們是社會主義國家或福利國家(走第三條路線的國家),而不是資本主義國家。也有些所謂西方國家(如一些東歐國家),則可能正想要加入成為資本主義國家,而自認為尚未達到足夠的水準。
總之,說西方國家都是資本主義國家,未必恰當,他們也未必願意承認。
就算所有西方國家都是資本主義國家,也不表示「資本主義」就等於「普世價值」。至少,這並不是嚴謹、完整的邏輯。我們至少要先區分我們是在講「資本主義制度」或是「資本主義精神」這兩個層次。資本主義制度,作為一種現實,其實內涵繁多而分歧,它本身未必直接指涉特定價值。資本主義制度等於普世價值,這樣的說法太粗糙。與價值相對應的,應該是指資本主義制度背後的價值取向。但是資本主義制度背後的價值取向更是變幻難測,是指追求財富與享樂?還是像社會學者韋伯所暗示的敬業與自律價值,或追求救贖?究竟所謂的普世價值是指哪一些呢?
說普世價值就是指資本主義,恐怕說法太粗糙,太不嚴謹,簡直無從討論。
再說,「普世」價值這個概念本身就在強調不是只有西方人秉持這些價值。所以,至少從強調「普世」性的觀點來看,即使西方國家都是某種意義的資本主義國家,也不表示普世價值就是指西方的資本主義價值。
也許,資本主義價值與普世價值有某種「選擇的親和性」(elective affinity),但這也不表示資本主義價值就是普世價值。即使是有密切因果關係的兩件事,也不宜因此就被視為是同一件事。
最後,關於「資本主義」的破產,我還有一些想法。我認為很難說「資本主義制度」或西方國家就將從此沒落。未來,西方國家是否就一路沈淪下去?我認為不會。事實上,在一次世界大戰以後,德哲史賓格勒就曾提到「西方的沒落」,而在當時梁啟超的眼中,西方也似乎將走入衰敗之途。但是,事後看來卻未必如此。再者,三○年代的大蕭條,同樣也未使西方從此沒落。此次的金融風暴,就能證明西方將從此沒落嗎?恐怕也未必。即使此刻真是西方長期沒落的起點,這個沒落的時程,也可能很漫長,而不是一、二年或一、二十年。更重要的是,文明沒落的過程很可能不是直線式的,而是多次起伏的曲折歷程。
而且,即使西方國家沒落了,也未必就是資本主義制度沒落了,資本主義制度難道就不可能在其他國家興起嗎?今天在崛起中的中國,不就被認為是在「走資」嗎?難道今天的中國竟是在走向非私有制、共產制?何況,我們能確定資本主義制度就不能通過修正而再起嗎?
回到原本的主題:如果「普世價值」並不就是指資本主義(價值),那麼,黎陽所謂在破產的普世價值究竟是指什麼?
(二)「普世價值」其實只是西方的戲詞或是顛覆陰謀?
黎陽說:「可見所謂“人權”、“公平”、“正義”、“公正”、“客觀”、“實事求是”、“普世價值”之類天花亂墜娓娓動聽全都不過是作戲。」
他這句話的確切意思,我也還不能懂。他似乎是說“人權”、“公平”、“正義”、“公正”、“客觀”、“實事求是"是普世價值。(但是好像也不對,如果這些是普世價值,就不應該與「普世價值」一詞平列,而且用頓號相連,似意味著這些是與普世價值同一範疇的其他元素)。
無論如何,如果黎陽是說“人權”、“公平”、“正義”、“公正”、“客觀”、“實事求是"這些原則是普世價值,那麼,我還比較能接受。但重點是,他所謂「在破產」的究竟是不是指這些原則呢?他是說這些原則不再具有或從不具有普世價值的意義?還是說西方人並非真誠追求「普世價值」,所以問題是西方人的態度真誠性?又或者,他是說:西方世界沒落了,所以再不堪體現或推廣這些價值了?
我比較能接受後一種說法:西方世界再不堪體現或推廣這些價值。但是,這並不等於說這些普世價值破產,而是說,曾經自以為最能體現這些價值的西方國家現在沒落了,不再能充分體現或推廣這些價值了。這種情形意味著破產的是普世價值的承擔者(或擔綱者bearer),而不是價值本身。這是非常不同的陳述,絕不宜混淆。
但是,即使是關於這一點,恐怕也還有但書。就像前面所說,西方未必就此直線沒落,而且,就算是經濟力、軍事力沒落,他們的文化價值擔綱者的角色本身卻未必完全失色。
好比春秋時的魯國,在國力上未必強,但是其文化價值擔綱者的角色卻未必就完全失色。
滿清入主中國,也不能改變漢文化的價值,漢人儒者也繼續扮演著中國文化的價值擔綱者。
就算西方國家真的再無力扮演普世價值的擔綱者,那又如何?那只是意味著其他的國家正好有機會代之而起,向世界宣稱:現在請看我們的吧,我們才是最能體現這種普世價值的國度。中國正可來做這樣的宣稱啊!捨我其誰?正當此時。
但是,從各種跡象看來,好像一般中國(大陸)人並沒有這樣的企圖心,倒更像希望趁此機會,甩掉普世價值這個麻煩包袱。誰要追求什麼人權、自由、正義…啊。人權…豈不是跟我們過不去的名堂嗎?講人權…,就是故意要丟中國(政府)的臉。誰希罕?
這裡,中國人的立場究竟是什麼?樂見普世價值破產?還是樂見西方勢力沈淪?
普世價值如果真的破產,對這個世界是好事嗎?對中國是好事嗎?中國將因此獲得什麼真正的好處?為什麼普世價值破產好像能讓人歡欣鼓舞呢?這究竟是什麼心理?
如果美國像是當年的羅馬帝國,羅馬帝國淪亡對世界又是什麼可喜之事?羅馬帝國淪亡可能是使人類文明倒退許多年、世界秩序再度陷入一團混亂。除非有足可取代的文明勢力。但是,如果代之而起的支配勢力並不擁抱普世價值,那又是什麼局面?
我們先別跳這麼遠,不妨再討論上述的另一種可能意義解讀:「普世價值」其實只是西方的戲詞,並無真誠可言。也或者,我們可以引伸得更遠一些,有人強烈暗示,普世價值只是西方國家對付像中國這樣的國家的手段。說得更簡明些,普世價值說只是用來顛覆中國的陰謀手段。
對於最後這種較強烈的說法,我頗不以為然。
二千多年前的希臘亞里斯多德就提倡民主制,他的主張難道是專門用來陰謀顛覆今天的中國嗎?五四時代所高唱的德先生、賽先生也是西方人用來顛覆今日中國的陰謀嗎?
再說,西方國家難道就毫無疑慮、理所當然地接受像民主與科學這些事物嗎?不是的,他們也是幾經掙扎才漸漸接受了這些被認為屬於現代社會的重要價值。而且,並不是每個國家接受度都完全相同。法國大革命的慘烈,不正說明革命中所提倡的一些原則如「自由、平等、博愛」,並不是輕易就被西方人所接受嗎?即使這樣的歷程並不足以證明這些事物就是普世價值,至少,在他們為接受而痛苦掙扎的那一刻,應該不是刻意演苦情戲給今天的中國人看,甚至為要在今天能顛覆中國而操弄的假戲吧?
當然,也許,西方國家雖然自身接受那些現代價值,但是,他們向中國這樣的國家推廣這些價值的時候,卻仍然是有不軌圖謀。我們不能說這種可能性為零。
但是,一個國家不能有自主性嗎?不能自己抉擇並追求普世價值嗎?為什麼一定要由別人來推動普世價值,然後再來懷疑別人是陰謀不軌?人們自己不能主動追求普世價值嗎?主動追求普世價值,難道也會陷入「敵人」的陰謀中嗎?
總之,以上的討論希望能指出:普世價值未必破產,資本主義也未必破產。充其量,西方國家國力消退,不足以強行向世界推銷他們所謂普世價值。但是,中國為什麼不能主動追求普世價值呢?
對以上的質問,可能有一種最有力的反駁說法:普世價值可能帶來國家難以承受的災禍。譬如,中國如果實施民主制,將帶來中國無法承受的災禍,中國可能因此而崩解。
也就是說,西方人所謂的普世價值,對於中國而言,不但不是正向的價值,而且可能是負價值,是會帶來災禍的力量。如果這個可能性成立,西方陰謀說才可能成立。
普世價值帶來災禍,有兩種可能,一是普世價值其實並不真正具有普世性的正向價值,它對某些社會是負向的價值;或者,普世價值的實現有細部的程序講究,程序稍有錯亂,就可能會釀成災禍。
我認為後一種考慮有相當合理性,所以,應該要深入討論實現普世價值的細部程序問題。
但是,以
西方人所謂的普世價值究竟是不是普世價值呢?
二、西方人所謂的普世價值究竟是不是普世(或可跨文化共享的)價值?
我們不妨先討論一個更基本的問題:究竟有沒有普世價值?
究竟有沒有普世價值?關於這一點,黎陽並沒有給出明確說法。他倒是說:「“普世價值”=民族矛盾激化」。
這話其實交代得並不清楚。如果普世價值會帶來民族矛盾激化,問題究竟主要是出在普世價值的推動方式、推動者、對象?還是推動的價值內容本身(西方所謂普世價值並非普世價值)?
如果大家都誠心接受普世價值,那麼,普世價值哪裡會帶來民族矛盾激化?
真正問題是:有許多人或群體不接受他者所提出的普世價值。這未必代表普世價值破產,而確切說,是普世價值並未普世化。而且,有許多人與群體對推動普世價值的努力反應激烈,而且否定。
為什麼激烈否定?有可能是推動者不適任。因為是由西方世界來推動,而大家對西方有疑慮,所以大家就抗拒。但如果是由各國主動來推動呢?如果大家都主動推動普世價值,還會有問題嗎?如果不,那就不是普世價值本身有問題,而是推動者有問題。這應該要清楚辨別。
也或許,是中國社會自身還缺少接受普世價值的知識、心理、政治結構…等條件。這是說,普世價值其實有利於中國社會,但是中國社會的一般人還缺少條件去理解普世價值的真義,或者政治結構與此等普世價值存有顯著扞格,所以難以接受普世價值。
我認為這種可能性甚高。如果問題在此,那麼,就應該努力做出接受普世價值的知識、心理的調整準備,以迎接有利的普世價值。不過,問題可能不這麼簡單。因為缺少知識、心理條件,可能形成一種認知盲點,所以無從理解接受普世價值的善,卻只能見其「惡」。
政治結構條件其實是與一般個人的知識、心理條件互為犄角,形成一種互相支援的效果。因為有這種相互支援效果,所以力量強大,更使得普世價值說難以被接受。
這個問題值得繼續深入檢視、分析。不過此處先在此告一段落。
回到根本問題,如果根本不存在普世價值,那麼,西方的普世價值說當然就會被推翻,而我們也不必再討論究竟哪些是普世價值。但是,黎陽所提出的論述,其實並不曾否定普世價值的存在。
不少中國大陸人士的確是或顯或隱地偏向否定普世價值說,譬如他們常強調中國國情與西方的不同,而認為西方所謂普世價值不適用於中國,甚至可能會禍亂中國。但是,強調國情不同,其實也不足以否證普世價值的存在。國情不同只能說西方所秉持的非普世性價值不適於在中國推展,因為它們將與中國國情產生扞格。但既是普世價值,那就無所謂國情不同問題。普世性正是能跨越國情差異的屬性。
也許,普世價值在不同國情下,其推展遲速或步驟應有不同的考慮。譬如中國也許不宜逕行民主制,而應該有訓政等中間過程。但是,黎陽對於普世價值說的批駁顯然並不是只落在程序問題上。如果只是程序問題,那就可以做細部討論,而且不會有反感、敵意的表現。
但如果真的沒有普世價值,問題就遠比較嚴重。如果沒有普世價值,那麼每個不同文化的價值終究都不可能被他者共享,不同文化價值之間,必然扞格,因此也必然衝突。這樣的世界,豈不更讓人絕望?即使是中國人一向自豪的「大同」理想,也將證明為只是空想,根本不可能有這回事。甚至,任何人要主張普世價值,都可被質疑是有陰謀、有不軌之圖。那麼,我們所面對的究竟會是個什麼樣的世界?會不會更讓人不安?絕望?
我們也可以把問題引伸為:究竟該不該有普世價值呢?可不可能有呢?該不該去追求呢?沒有了普世價值,或許解除了西方國家對非西方國家的文化價值批判壓力,所以像中國這樣屢被批評的國家就可因此釋懷,但是,事情因此就過去了嗎?對於世界,大家不該有個共同努力的基本方向或原則嗎?
有沒有普世價值?這個問題也許是個永恆的問題。但是,我們其實並不難接受以下的觀念:應該要有普世價值,至少是可跨越文化而值得大家共享的價值。
就像中國早已經有「大同」思想,西方也有「普世價值」概念,這至少反映大家共同感覺世界需要一些普世價值。否則,世界秩序就很難建立,世界就很容易長期陷在衝突之中。
既然有需要,就應該去營造。事實上,營造共識、營造共同價值,這樣的努力早已經有過。今天的所謂國家,所謂文化圈,早期未必是一個政治、文化共同體。這些共同體其實都是被營造而成。
如果當年沒有秦始皇的統一六國,今天很可能就沒有所謂「中國」這個單一國家與中國文化共同體。中國作為「一個」文化共同體,並非自始以然,而是經過努力(同化)的結果。
共同的文化價值,其實是被營造而成。過去如此,未來也如此。有沒有世界性的普世價值,其實也視人類的共同努力而定。如果我們認為應該有普世價值,而且大家共同努力來營造它,就會有普世價值,至少是廣為不同文化所共有的價值。
所以,真正的重點就在尋找正當的所謂「普世價值」,並努力去推廣。
我們其實並不是從虛空之中尋找普世價值。已經有許多人類共同的智慧結晶,我們為什麼不能參考、汲取、分享?我們既然可以享用西方科學發展的成果,我們為什麼不能參考西方在其他思想上的成果?我們不也曾經接受印度傳來的宗教信仰與哲學思想嗎?那不就表示某些價值具有跨越文化的可能嗎?至少,我們沒有先天的理由抱持否定普世價值的態度。不是嗎?
其實,中國(包括兩岸)現在的政治制度不已經是深受近代西方影響所產生的制度嗎?為什麼好像只要再更進一步(民主化),中國就會陷入絕境?這種想法有充分的理由嗎?我們當然可以對外來文化有所取捨,但是「捨」應該是從根本處排斥西方所謂的普世價值嗎?西方人所謂的普世價值,真的沒有參考價值嗎?難道西方人的普世價值說真的純粹是出於一種對中國的顛覆陰謀嗎?
西方向中國推廣其所謂普世價值,是否另有陰謀?這問題可以討論。不能先驗地排除這種陰謀的可能性。但是,話說回來,中國不能主動追求普世價值嗎?
如果西方所指涉的普世價值內涵可疑,難道就不能由中國人自行提出更合理的普世價值嗎?為什麼要津津樂道說普世價值在破產呢?
追求理想價值的過程會有風險。承認這種幾乎必然的風險性,是務實的態度。但是,我們因此要否定、放棄理想價值嗎?還是,我們應該更勇敢、更主動、更謹慎而有計畫地去扮演理想價值的擔綱者?
出處: 普世價值在破產?---問黎陽 - 出岫閒雲的部落格 - udn部落格 http://blog.udn.com/chiag/5555316#ixzz1XsoMTIE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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