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0-06 15:00:30齊老師

正義?

 

在童年的成長過程中,看到、聽到、讀到一些真實發生的事件或是虛構的一些故事,漸漸懂得這個世界裡會發生一些不幸的事情,會讓人感覺痛苦或悲傷。但是,稍後又慢慢形成一種「智慧」,相信即使會經歷一些磨難,但是至少好人終究會大難不死,而且必有後福;老天爺最終總會帶給人世間一種公平、正義,甚至福祉;如果有好像不正義或苦難的情形,那應該都是暫時的。再往後,我漸漸確知這個世間確實有些惡人、惡行,但我仍持續相信「報」的原則,所謂「善有善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這樣的信念維持了很久,但是,隨著生活中的各種歷練,這個信念也逐漸模糊,漸漸陷入不可知的感覺中。

直到讀了韋伯的「政治作為一種志業」的演講詞,再經過一番反芻、思索,我終於決定放棄原先的模糊信念,不再相信「善有善報」,不再相信人間自然有正義,最多也只是一種大略的利益與勢力的平衡。如果要有正義,只能由人自己去奮鬥爭取。

不過,「善有善報」的概念可能並非毫無意義。它只是對現象的不當的詮釋。當人心存善念,他的內在是平衡的、統一的,他在當下就是幸福的。但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擁有這種內在狀態,有些人因為各種緣故,內心並非如此平衡、統一、善意,而可能充滿著衝突、激盪、仇恨、妒忌,他無法平靜地生活。內在的驅力逼使他必須做些事,甚且是讓他人或自己走向毀滅之路。

一般中國人相信:人之初,性本善。現在的我,也已經不再相信這句話。我認為,人之初之所以常被認為美好,只因為那是一種比較單純、無知的心理狀態,人的內在的複雜性還未充分開展,還沒太多機會產生內在衝突的感受。但是,這並不等於一種性善的狀態。事實上,我以為,人性無善無不善,人性本身有無限多種的可能開展形式,可以為惡,也可以為善。而且,僅就那種潛在性向本身來說,與善不善無關。善不善基本上是先從後果所引發的感覺而啟動的價值判斷。潛而未發之性,不論傾向為何,在未有社會文化形塑出道德標準之前,無所謂善與惡。

話說回來,我卻也相信,有些人是生下來就比較衝動、暴虐、比較攻擊性。這部分的特質通常不取決於當事人,而是遺傳與某種生理性的心理特質發展的結果。當然,幼年的成長經驗也會深深影響個人。愈是經歷過痛苦、折磨與匱乏的對待,愈易產生仇恨、攻擊心理。但是,過度嬌寵的孩子,恐怕也容易養成極度自我中心、任性、無視他人存在的個性。要培養一個雍容、積極、正義、有愛心、肯思考的人,其實不易。

上面雜談的結論是:人性既是「無善無不善」,又沒有「善有善報」的維護正義的神秘力量,所以,要建立人間正義與福祉,實際上遠比我們一般想像要更困難得多。

其實,大家都熟知人間缺少正義,也從而少有普遍的福祉。所以中國人常有所謂「伺黃河之清,難!」的慨嘆。

但是,事情卻又很弔詭。人們往往把建立人間正義這事評估得太過容易。也許是出於主觀的期望心理,許多人好像總認為人間正義垂手可得。通常,具體的做法是責之於領導者。尋求英明領導,歌頌、讚美英明領導;反之,則可能是批判、攻擊、推翻那些被認為失道的、失敗的、未能滿足多數人之正義、福祉期待的領導者。

對我來說,領導者常承擔了世俗人實際上無法承擔的功過責任。因為人們把關於人間正義與福祉的期待訴求於領導者。結果,古代的君王們被迫扮演神子的角色,而難有平淡、平衡的穩定生活。他們一邊享有無盡的奢華,一邊卻又恐懼著不可知的悲劇命運的來臨。甚至當代的領導者們也難擺脫類似的不安的「命運」。

話說回來,雖然常對領導者過度歸責,但是,大眾通常也還是不自覺地扮演著正義使者的角色。人們批判、攻擊被認為違反正義者,而嘉獎、肯定正義的維護、實踐者。並依此來使社會能夠穩定,甚至朝向正義。

但是,這裡面隱藏著非常複雜的問題,一般人並未太去深思的問題。

我們的正義感真符合正義嗎?

在耶穌發言勸阻以前,拿石頭砸失貞婦女的人會覺得自己代表不正義嗎?或是,他們恰以為自己丟石頭是在實踐正義?

把許多宗教異端送上火刑柱的基督徒們,覺得他們是在維護正義呢?還是在破壞正義?

當希特勒與納粹黨徒們在清洗「國家敗類」的時候,他們是在維護正義呢?還是在破壞正義?

當文革紅衛兵在揪鬥黑五類份子,甚至揪鬥國家主席的時候,他們是在維護正義呢?還是在破壞正義?

當許多中國知識分子在批判民運人士、修憲人士、獨立運動人士的時候,他們是在維護正義呢?還是在破壞正義?

當一些清末的中國知識分子在批判李鴻章不抗日的時候,他們是在維護正義呢?還是在破壞正義?

當一些北京市民在攻擊張自忠將軍不抗日的時候,他們是在維護正義呢?還是在破壞正義?

當國共雙方互責對方不抗日的時候,他們誰是在維護正義?誰是在破壞正義?

對於這些問題,我雖然提問,其實我並沒有明確的答案。我並不敢說這些人中誰真正是在維護正義。只是,許多人可能把正義問題看得太輕鬆,可能也把自己在正義維護中的角色看得太輕鬆。正義不是這麼簡單的議題。人間正義的建立不是這麼容易的事。反之,可能恰是這種各自出於主觀、出於我群中心主義或偏見的「正義」實踐,帶來了諸多紛擾與衝突,平添人間許多悲劇與恨事。至少,我們並未曾見到普遍正義的實現。

「論述」,我們需要深刻而周延的論述。若只是站在一己的觀點,質疑、批判異己者,認為異己者是當然的禍首、禍源,是違反正義的一方,未經深思就大力批判,甚至攻擊,這恐怕只是我群中心主義,只是偏見看法。這樣無補於正義,反而使正義議題更加模糊。

論述,不是對事實的修飾、塗改,所有的事實都是基於某種論述觀點提出的陳說。所有的「事實」,其實都只是「所謂事實」,都只是論述。我們不是在事實與論述之間做選擇,選擇那被認為的事實,而是必須努力去建構真正能成為知識社群共識的論述。唯有具最大包容性與最大合理性的論述才能為我們帶來對正義的妥當認識,並讓我們走向正義,走向福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