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邊緣與世界的中心:澳門
世界的邊緣與世界的中心:澳門
--《在世界邊緣遇見澳門》序言
李展鵬
寫作的好處,是讓所思所感有所記錄;如果有機會把文章結集出版,就更是某個人生階段的標記。《在世界邊緣遇見澳門》的出版,令我想起了看似瑣碎的一些往事。
在地球另一端思索澳門
2005年秋天在英國,我開始了博士生生涯。最初,我鎖定了以城市空間去切入研究華語電影,埋首閱讀城市社會學、後殖民空間、左派空間理論的相關書籍。然而,讀著讀著,我竟不斷想到澳門:澳門的獨特城市結構、城區的階級分野、天際線的權力隱喻、殖民時代留下的地標的權力暗示等等。英國的秋天,日照時間越來越短。我常常在學校的圖書館,興奮難抑地看書,偶爾掩卷思索關於澳門的種種,直到窗外天色轉暗。在澳門生活了那麼多年,我竟然要到了地球的另一端,遠距離地看澳門,才發現很多我從來沒留意的事物。我當時自問:我為何很少把澳門當作一個嚴肅的問題去思考?
2006年初夏,澳門發生了轟動的一次五一遊行。其時,大型賭場進駐,大量遊客湧來,同時,社會問題叢生,市民怨氣升溫。當時Facebook尚未流行,我很多朋友透過Msn談論遊行,就連平常最不關心時事的朋友,都主動傳來新聞圖片,問我知不知發生了「大件事」。過了幾天,當一些寫專欄的文友紛紛撰文討論遊行,我頓感失落:遠在英國,我不太清楚事情來龍去脈,難以成文,再者,我當時寫的是電影專欄呢。這事給我留下一個問號:我何時有機會好好討論澳門問題?
2006年底在澳門,有一次我跟黃文輝去文化中心看一場表演。剛開始擔任報章的文化版編輯的他,不知何故突然談起我的電影文章,他說:「你的文章為何總是沒有澳門?」我當時的辯解是:我寫的是文本分析,要有作品才可以談,但澳門的影視創作不蓬勃,沒太多作品可以分析呢。話雖如此,但他的話一直在我心中。我想起了在英國猛讀城市研究而經常想起澳門的日子,暗暗自問:我何時可以集中火力談論澳門呢?
遇上一個轉變時刻
人生軌跡的轉變,往往就發生在下一個路口。2007年初,報章副刊改版,有了談表演藝術與影視創作的「演藝版」,以及談學術問題的「視野版」,文輝邀我定期供稿。這下子我可樂了,一方面可以跳出九百字的專欄框框,三千字的空間簡直是夢寐以求,另一方面,寫作題材隨即變得非常寬廣,從梅艷芳的歌、王家衛的電影,到澳門的城市空間、北京奧運、上海世博,都可以寫。我好像一下子從狹窄的單人床跳上King Size大床,可以舒適地翻滾。終於,那些年沒想到要談的、沒機會談的,都可以盡情書寫。
是幸運也是緣份,我適逢其會地參與了澳門的一個重要的轉變階段:成為一個稅收超越拉斯維加斯的賭城之後,澳門既是風光,同時也曝露了很多深深淺淺的問題。在稅收狂升、登上世遺、歐文龍案、五一遊行、現金分享、交通擠塞、房樓飛漲等事件及情況發生之同時,澳門突然變成了一個「問題」。比較主流的取徑,自是從政治、經濟、社會的角度討論,此外,很多社會文化現象,也需要新興學科的視野,諸如有關全球化、城市空間、身份認同、後殖民文化的議題。曾經被認為沒什麼好談論的澳門,突然成了討論熱點。在這階段,傳媒提供了新的評論空間,而社會也似乎在呼喚一些新的聲音。我遇上了這個時刻,做電視節目、電台節目,在不同報紙上寫專欄,也曾為香港、台灣及內地的報刊撰文談澳門。幸運地,我一直有平台去把這幾年來對澳門的思考記錄下來。而我的宏願,是把澳門問題的世界性書寫出來。
澳門是一個充滿邊緣性的地方:地理位置上,它處於中國沿海;歷史上,它代表民族恥辱;政治上,它曾是華洋雜處之地、殖民地;文化上,澳門的中葡混雜文化離開了中華文化母體。到了今天,它又是個經濟結構特殊的賭城、政治地位特殊的特區。無論從什麼方面,澳門似乎總是跟正統、主流沾不上邊。加上澳門又小又無影響力,長期在「中港台」的概念下隱形,在「港澳」的概念中被忽視,澳門從來不被認真對待,原因是「缺乏重要性與代表性」。
澳門問題的世界性
然而,我的野心正正是用澳門的邊緣狀況去書寫世界:例如,正因其位處國土邊緣又曾被葡人佔據,因此它才會是中國歷史上最早跟西方碰撞的地方,又例如今天在澳門流動的跨國資金與各國人口,又使它成為了解全球化的上佳案例。而無論是在數百年前的航海時代,或是在今天的全球化浪潮中,澳門都恰恰在世界潮流的風眼中──也就是說,一種邊緣狀況卻令澳門處於某種中心裡面。這一點,時常被忽視,我希望這本書可以拋磚引玉引起更多討論。至於書中跟澳門沒直接關係的內容,如北京奧運、反日遊行,或是張國榮逝世紀念、陳冠希床照事件、林奕華的舞台劇,其實也不過是從澳門的角度看鄰近地區以至世界大事,是一些澳門人應該關注的事情與現象。
過去幾年,這些文章側面地反映了我的學思歷程。當我批《葉問》的民族情緒時,我正在讀一些批判民族主義的後殖民理論;當我用五一遊行談社會階級時,我正在讀一些左派的城市空間分析;當我用菲律賓人質事件談仇外情緒時,我正在讀一些對於全球化下的保守排外趨勢的批判。這些文章在回應澳門與世界大小事之同時,也是在反映我過去六七年在人文社會學科的探索。而在博士論文生涯中,這些文章成了我的某種出口。當一篇學位論文要寫好幾年,感覺沒完沒了,這些兩三千字的、可以迅速發表的文章給我的滿足感,正是那些日子所需要。寫作,是一件幸運的事。
感謝黃文輝,如果沒有他主理文化版革新,如果沒有他的大膽邀稿,也不會有這本書的出現。他當編輯時,最窩心的是偶爾會在我交稿之後傳來短訊,雖然只是簡單一句「這一篇有啟發性」之類,但已是極大鼓舞。感謝廖子馨,從《電影的一百種表情》的電影文章、《旅程瞬間》的旅行文章,到《在世界邊緣遇見澳門》的文化評論,是她促成了我的文章結集成書。
還有我的父母,他們從小給我最大的自由、最多的支持,從不強逼、不要求我做我不喜歡的事。年紀越大,我越明白這是最偉大的愛:他們有時不太明白我在做什麼,亦也許不完全認同我的堅持,但他們總是予以支持。猶記得在博士論文的最後階段,當我在英國陷入水深火熱之中,在某個初冬日子,我忙裡偷閒去看倫敦的BFI影展,當天看的是《桃姐》。電影多次令我雙眼濕潤,除了因為電影內容,也因為我想到了我的父母。電影結束,我看看錶,已是澳門的深夜。我趕緊步出電影院打電話給父母。那刻,在泰晤士河畔,我聽著他們的聲音,眼睛又濕了。讓我藉此書再次感謝他們:李炯龍先生與林妙雲女士。
我們的掙扎與願望
美國學者Nancy Fraser曾引用馬克思的話去定義批判理論。她說,所謂的批判,是就某個時代的掙扎與願望,作出清楚的表述。近幾年,澳門人有很多的掙扎、很多的願望:我們想保育文化與生態,想有優質城市生活,想發展政治制度,但情況往往是未如人願,我們有許多的挫敗。而澳門人的掙扎與願望,亦跟世界上很多的面對全球化與城市發展的人很相似。我希望用文字去把這些掙扎與願望梳理出來。然而,我亦一直強調,這些文章不是要提供標準答案,而是要突破傳統學科的界限,展示一些不同的思考角度看澳門。到最後,如果我的某段文字、某些討論令你有那麼一刻用一雙新的眼睛看這個城市與這個世界,這書的任務已然達成。Create_adam@yaho.com.h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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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買了這本書來看,覺得很有收獲。這本書幫我重新梳理澳門的問題和文化症狀。給我很好的思考空間去寫我的論文,多謝您。
請問你是在哪間書店買的? 2013-05-07 02:39:48
文化廣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