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7-12 21:29:44Pan

鏡頭下,澳門故事不再隱形

 


     *為了令澳門電影在一本華語電影評論集出現,為了讓更多人知道《堂口故事》、《奧戈》及《愛情在城》,早前在繁忙中整理了一些舊文章,成了下文。刊於《南方都市報》的華語電影傳媒大獎出版的《華語電影2011》,只是很可惜此書今年只出電子版。如要購買可到: http://tangcha.tc/books/494

  鏡頭下,澳門故事不再隱形          李展鵬

  過去數十年,兩岸三地都各自以豐富的影像回應了社會的劇變,於是今天我們可以從張藝謀、侯孝賢及王家衛等導演的作品看到內地、台灣、香港的政治社會文化發展軌跡。那麼,一向在"兩岸三地"的概念中完全隱形、在"港澳"的概念中又形象模糊的澳門又如何?澳門的故事,如何用影像訴說?

  澳門是個時常在電影出現的城市。《放逐》、《2046》、《遊龍戲鳳》、《伊莎貝拉》、《撲克王》及《暗花》等,都在澳門取景。然而,這些電影多把澳門視為漂亮的佈景板,捕捉其異國風情,裡面卻沒有真正的澳門人與澳門故事。因為各方面條件的限制,澳門一直沒有像內地及香港發展自身的電影工業。然而,在這個小小的、常常被漠視的小城市,卻一直有人默默地進行影像創作。十二年前的回歸,令創作人開始尋找澳門人的身份與獨特性。這十二年間,澳門一方面經濟火紅發展,迅速為世界所認識,但另一方面,卻是社會問題湧現,人心躁動。這一契機,也刺激澳門的創作人向這個城市發問。十多年過去了,澳門的電影創作仍然遠遠比不上香港台灣,但是,這個城市已慢慢有了能力用影像書寫自己的故事。而在過去兩年,亦在澳門導演及內地導演的努力下,有了進一步的突破。

  本地作品的澳門視野

  三年前,朱佑人、許國明等幾個澳門導演拍出了《堂口故事》。幾個導演以不同的澳門城區為題,各自拍出一部短片。五部風貌各異的作品,對不同的城市空間各有觀察,拉開了澳門城市電影的序幕。無論是關於尋親尋故居的<良辰美景>、關於舊區改建與街坊情感的<有時>、關於理想失落的<紙飛機>、關於新舊文化衝突的<澳門街>、關於生命機遇的<指望>,都點出了不同的澳門問題,抒發了不同的本土情懷,並有意無意塑造一種"我城"的澳門身份。頭一次,觀眾不只在銀幕上看到澳門景觀,還看到了澳門文化、澳門社會。這部片前年參加金雞百花電影節,讓內地觀眾首次接觸澳門作品。

  去年,《堂口故事2:愛情在城》換上幾個年輕導演,換上愛情故事的外衣,它一方面繼續對城市發問,另一方面則加強了宣傳與發行,首次為澳門電影打開了商業市場。以往的澳門電影多以專場的方式放映,又或是影展節目的一部分,一齣作品最多放兩三場,觀眾不過數百人。然而,《愛情在城》先在技術上借助了香港及台灣的外援,又在內容設定及包裝宣傳上決定了市場導向,以愛情故事吸引觀眾。這部片去年年底首映,先後在澳門的不同戲院放映十多場,累積觀眾超過三千人。區區數千觀眾,本來不足掛齒,但這畢竟是本地作品的首次商業放映,意義非淺。

  除了市場推廣的突破,《愛情在城》也拍出了好些今天澳門社會的"文化症狀"。首先是懷舊。土生葡人導演義來的<June>找尋舊澳門:在澳門出生、在外國長大的年輕主角回到澳門,尋找舊店、舊居,還有故人。主角對舊澳門的依戀,化成了他對兒時見過的那個女孩的念念不忘。因此,與其說這是男女情愛,倒不如說這是一個年輕人跟一個消失中的舊澳門的戀愛。第二是疏離。剛從北京電影學院畢業的黃婷婷的<冰凍的世界>,透過孩童的眼睛拍出了跟成人世界的距離:活在單親家庭的男童,與媽媽並不親近,整部片中母子之間沒有過一次對話,母親更不曾在鏡頭前露臉。導演選的空間──那片他們嚮往的小島,就在那一大片賭場與豪宅前面。那種在繁華城市的疏離感,就是今天澳門人的心情。第三是澳門人身分。導演杜健康的<蛋糕>的澳門愛情,是關於兩個外來者:內地與越南勞工。一個來自內地的保安員,在暗黑的文化中心工作,是城市邊緣人遇上邊緣空間。但電影對外勞的呈現,沒有歧視,也沒有高高在上的同情,這故事只是告訴我們:儘管我們不注意,但外勞的故事就是這城市的一部分。

  《堂口故事》及《愛情在城》拍出了可喜的城市題材,尤其是後者,由一群受過專業訓練的年輕導演操刀,已告別以往澳門電影的山寨味。至於沒有參與以上兩片的新導演如周鉅宏、徐欣羨及何飛等,去年亦拍出了成績不錯的作品。然而,無論是《堂口故事》或《愛情在城》,視覺風格仍然是澳門導演的弱項,至於劇本的參差亦是問題;有些短片意念雖佳,但缺乏紮實劇本,沒法好好發揮。澳門導演已有不俗的創作意念,也開始有城市觸覺,但如何把意念化為一部劇情片,仍是問題所在。今天的澳門人要拍出真正令人稱許的作品(尤其是對澳門以外的觀眾),而不只是"以澳門來說尚算不錯",仍需要多方面人才的吸納,以及政府的培訓機制的設立。用影像書寫澳門的功力,仍要繼續苦練;澳門電影人的創作路,仍然漫長仍然艱辛。

  內地導演的全球視野

  而除了本地導演的作品外,由過江龍──內地導演──拍攝的澳門故事,亦擺脫了以往澳門在外地導演鏡頭下充當佈景板的命運。內地導演張弛改編澳門作家廖子馨的小說《奧戈的幻覺世界》的電影《奧戈》,是澳門回歸十周年的紀念作品。這部片過去一年多在各地不少影展中參加正式競賽(包括世界一級的捷克卡羅維發利影),贏得不少好評。

  電影用回歸前土生葡人(在澳門土生土長的葡國人)找尋身份的困擾,去書寫一整個世代澳門人的心聲。面對回歸,奧戈這個土生葡人的焦慮也是很多澳門人的焦慮。《奧戈》的場面很有點題作用:奧戈是個海關關員,他有時看到大排長龍的過關人士,他有時又獨對空無一人的出入境大堂。一個時代的人心躁動,表現在海關這個流動之地

  奧戈不是電影中唯一一個面對流動的徬徨的人,片中幾乎每個人物都身處流動狀態。有人從澳門遠走葡國,又有人從內地移居澳門。電影另一觸動人心的一幕,是奧戈跟一個內地女子在酒吧的對話:她說,如果留在家鄉,她可以預見廿年、四十年都過著同樣的日子,因此她要離鄉闖一闖,奧戈卻回應道,也許一種沒有變化的生活才是最幸福的呢。這場戲把《奧戈》的意義從本土性提昇至全球性。流動在這個世代,已經不只是特殊政治環境下的產物,而是一種普世現象。然而,以上的對話告訴我們,在整個世界的流動性越強之同時,根源與歸屬卻又越來越被渴望。到底是可以流動比較幸運,還是死守一個地方最快樂?這是這個時代的不解難題。《奧戈》可說是澳門文學及電影創作的里程碑之作。至少,這十年來似乎沒有文學或電影作品挖掘這樣的澳門問題。

  《奧戈》的意義,說明了由"外人"書寫澳門的優勢。如果說《堂口故事》的強項是立足澳門書寫本土,那麼,《奧戈》的強項則是從澳門看世界,拍過《地下的天空》贏得多個國際影展大獎的張弛不只把它當成一個澳門故事,而是把它放在一個全球的脈絡去看;片中土生葡人面對九九回歸的迷惘,帶出的竟然是不少現代人都會感受過的對自身城市的疏離,是不少經歷上兩個世紀的殖民時代的地方的人都會有過的對身份的追問以及對根源的探求,還有的是在今天的全球化世代的流動故事。這些視角,在很多本土作品中都是缺席的,卻被一個內地導演點出來了。

  數百年前,澳門經歷過中西的最早期碰撞,今天,澳門又在全球化的風眼中;這小城,有太多故事有待被訴說。因為種種原因,澳門的影視創作一直低度發展,澳門故事一直不被看見。但以上由澳門本地及內地導演拍出的作品,已開始扭轉這種宿命。講述澳門故事的電影,可望陸續有來──我把這視為一個後殖民城市牙牙學語作自我書寫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