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間道風雲》榮登奧斯卡最佳電影是否當之無慚？這答案也許是人言人殊的，但可以肯定的是它比不上港版《無間道》精彩緊湊，它也絕不是史高西斯的最佳作品。不過，大師始終是大師，就單憑片首的十八分鐘，《無間道風雲》仍然拍出了香港導演拍不出的東西。

　　從《的士司機》開始就把目光投向紐約的窮街陋巷，史高西斯翻拍《無間道》的一大個人標誌是就是他的社會觸角。他先以類似新聞片段的方式勾勒出他眼中的波士頓，一個充斥社會邊緣人──黑幫及黑人──的破舊城市。未幾，兩個主角登場：麥迪文小時候在貧民區的雜貨店遇上黑幫老大積尼高遜，原籍愛爾蘭的老大馬上看出了這個沉靜又貧窮的小孩是他同鄉，他們的命運在此交會，而為了掙脫貧窮，小孩步上黑道；里安勒度在警校畢業，因為其不光彩的家庭出身，他被警方惡意奚落，並喪失當個平常警員的資格，在沒有選擇之下，他被指派當上臥底。

出身決定命運
　
　　兩個年輕人，就是因為其成長背景墮入了當臥底的黑暗命運；作為社會弱勢，他們注定了沒法像正常人一樣過人生。出身決定命運──這就是波士頓，這就是美國。鋪開了一張充滿著歧視與貧窮的城市地圖之後，史高西斯展示了貫徹全片的象徵符號──波士頓國會大樓的那個偌大的金色圓頂。這個造型誇張、甚至有點囂張跋扈的金色圓頂，代表的不是法律的正義，不是國家的光榮，而是一種為人所渴慕的權力，它被眾人仰望著。麥迪文當上州警之後，他急於擺脫他原屬的那個階級，他立即決定買下一個高級的住宅單位，因那單位的窗外就是那金色圓頂，可供他時刻瞭望。

正當麥迪文站在高高的露台邊飽覽那金色圓頂，導演平行剪接出里安勒度活在地下世界的場面；他在警方的安排下入獄，以加強他的“黑底”助他混入黑幫。在這裡，導演活用空間的隱喻：天堂與地獄、中產階級與地下貧民、接近權力者與遠離權力者。《無間道風雲》用了片首的十八分鐘書寫了城市，也書寫了社會實況，在那個世界，彷彿存在一種牢不可破的宿命論：每個人都甩不掉他的種族與階級背景。至此，電影才打出片名，一個有關歧視與弱勢、有關人如何掙脫宿命的故事才告開始。

因此，不必奇怪電影怎麼泛濫著粗言穢語，那個世界就是如此的殘酷，從語言暴力、埋身肉搏到歧視壓迫，它滲入社會的每個最小的環節。另外，片中的老大視女人如貨物，大量侮辱女性的髒話此起彼落，不過，女性主義者也不必批評電影輕蔑女性，因為史高西斯刻意要營造的，就是一個踐踏人性的世界。如果麥迪文因為其愛爾蘭血統而入歧途，而里安勒度因為其階級而走進絕路，那麼，電影中無關痛癢又被侮辱的女人只不過表示導演沒有忘記性別歧視。

誰都是一隻小老鼠

到了電影的高潮，兩個臥底終於要相遇了，史高西斯再次以空間作對比：兩人各自在“高處”跟對方通電話，不過，麥迪文是在他家的露台，那個金色圓頂依然是他的風景，至於里安勒度則在景觀雜亂的一幢空置大樓的天台。兩人的對立，透過空間的對比被形象化了。

電影最後一個鏡頭的點題作用非常明顯：里安勒度死去之後，麥迪文也沒有好下場，他被一個知情的警員槍斃，鏡頭從他的屍體移到窗外，那個金色圓頂繼續傲視整個世界，而在窗台上，則恰恰有一隻小老舊。史高西斯的用意已是呼之欲出：在那個金頂之下，誰都是一隻小老鼠，而小老鼠亦呼應著電影中常提到的”rat”（片中指不忠者、叛徒）。電影中每個主要人物都不得好死的結局，亦對應著片首積尼高遜那句目空一切的宣言“我不要成為環境的產物，我要環境成為我的產物”，這是全片的最大諷刺，畢竟誰都沒法改變他們的環境、他們的命運。

這或許就是《無間道風雲》最可取的地方：挪用了一部港產片的故事大綱之後，史高西斯的確注入了他個人對社會的思考。雖然鏡頭從他一向最感興趣的紐約移到波士頓，但他的社會筆觸仍然鮮明，甚至令人聯想到他的成名作《的士司機》中的貧窮司機與可憐雛妓，更何況波士頓本來就是美國開國歷史上地位舉足輕重的城市，那裡有最早的移民、最早的革命、最早的爭鬥，那裡有一些很原始很野蠻的東西，一如史高西斯在《紐約黑幫》中呈現的那個野蠻的紐約。

是的，我同意港版《無間道》比較有劇力，比較引人入勝，我也無論如何認為梁朝偉的演技比里安勒度優勝太多，至於《無間道》中最弱的愛情刻劃，落在史高西斯手上也不過爾爾。不過，顯然地，《無間道》只示範了香港電影在編、導、演上的優秀一面，但《無間道風雲》卻蘊藏了一點社會視野與文化批判。也因此，雖然《無間道風雲》整體不算精彩，但單憑片首那十八分鐘，史高西斯仍然贏得我的熱烈鼓掌。Create_adam@yahoo.com.h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