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5-05 11:57:08Pan

當代英雄,還看弱勢?--談《可可西里》與英雄

  當代英雄,還看弱勢?
──談《可可西里》與華語片中的英雄       

我們多久沒有在華語電影中看到真正的英雄?

過去廿年,在中國大陸有第五代電影中的歷史悲劇人物,有第六代電影中的社會邊緣人;在台灣,新電影運動以來的反思風潮與寫實題材絕對容不下英雄;在香港,九十年代的政治不安與經濟低迷,也使英雄漸在港片中褪色。這是個矛盾的時代:我們最需要英雄,卻又最不相信英雄,這時代的英雄最不好當,也最不易討好。

然而,《可可西里》出現了。這部片於今年的香港電影節中登場,成為這次最受矚目的華語電影。片中的英雄,結合壯闊的大西北風光,刷亮中港台觀眾的眼睛。電影告訴我們什麼是漢子,什麼是英勇,什麼是壯烈。片中的英雄既有生活實感,卻又有武俠小說世界的豪俠風範,他們幾乎是近廿年的華語電影中最動人、最真實、最有說服力的英雄。在這個時代,當電影中一方面只有可憐的、被扭曲的、無力自主的都市人,另一方面又只有如《魔戒》或《蜘蛛俠》中的虛擬英雄,《可可西里》的英雄憑什麼突圍而出?

  古往今來,小說戲劇中的英雄從來是反映文化的一面鏡子。古希臘悲劇的英雄反映的是希臘文化的人生哲學:人總是贏不過天,再顯赫再強勢的人都逃不過悲劇的作弄,人可以做的就是不斷的向命運下戰書,然後不斷的失敗;人也不能超越自身的弱點與過失,他們的悲劇有時是源於自我的缺憾。海格力斯、伊狄帕斯及普羅米修士都是這樣的悲劇英雄。時至今天,流行文化也藉著英雄反映時代人心,《魔戒》、《哈利波特》及《蜘蛛俠》等英雄電影大收旺場便與近年來世界局勢的詭異、正義的不彰、人心的不安有密切關係。

英雄的失蹤、失語、失憶

  用這個社會文化的角度去看過去廿年華語電影中英雄的式微,原因是顯而易見的。在中國大陸,八十年代的第五代導演都是經歷文革的一代,他們要反抗權威,反思歷史,這些電影著力要書寫的是中國人在時代巨流與傳統魔掌下的悲劇,代表人物有《大紅燈籠高高掛》中被「妻妾政治學」逼瘋的年輕女子。這是個要肆意要燒燬所有高高在上的英雄塑像的時代。

  再來是九十年代的第六代導演。大陸在改革開放後經濟騰飛,但卻也衍生傳統價值失落、貧富日益懸殊、生活環境惡劣等問題。第六代導演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他們不再對歷史、民族、革命等宏大敘事(grand narrative)感興趣,他們把視線移到被忽視的社會邊緣人身上,拍出中國人的卑微、困窘與無奈,代表人物有《北京雜種》中活在地下世界的搖滾樂手。這是個沒有英雄、只有受困的凡人的時代。

  在台灣,八十年代前流行一時的軍教片與古裝片,製造了不少英雄。但自八十年代以來,一股回歸真實、反映社會、尋找身份、思考歷史的新電影風潮幾乎把所有英雄驅逐在台灣電影以外。侯孝賢與楊德昌等導演一方面反思沉痛的歷史,一方面關注鄉村中的草根人民,一方面又解剖現代城市的冰冷生活。這股電影潮流對照台灣八十年代風起雲湧的政治變動(報禁與黨禁的開放)與文化反省(本土化運動與反對專制),採取的是冷靜的思考、寫實的態度與尖銳的批判,英雄這種轟烈的角色也自然無用武之地。《悲情城市》中的啞巴──一個對歷史動盪無語又失語的平凡人、《青梅竹馬》中孤寂地死在公路邊的都市人,是為這時期台灣電影的靈魂人物。

  九十年代之後,台灣電影仍延續了這種社會寫實批判傾向。後起之秀如蔡明亮、林正盛及張作驥等導演關注的仍是邊緣青年(《青少年哪吒》)、檳榔西施(《愛你愛我》)或貧苦盲人(《黑暗之光》),這些角色轟烈不起,悲壯不來。在政局不穩及電影業持續低迷下,我們大概很難在台灣電影中看到英雄。

  香港曾是盛產英雄的地方,六七十年代有張徹式的斷臂切腹的英雄,八十年代一方面有成龍的英勇警察,另一方面有吳宇森電影中的Mark哥豪哥。但是,到了九十年代,自從黑幫類型片經過《古惑仔》系列的草根化與年輕化,英雄也彷彿變了質。添了「古惑市井味」的黑幫人物如山雞等顯然已沒有Mark哥的英雄氣概與道德無瑕,他們縱有義氣或一點的正義感,但已不再是被仰望的英雄。九七之後,英雄的消亡更是明顯,取而代之的是銀河映像的一系列黑色悲劇《暗花》及《非常突然》,強調的是宿命之不可違與人的無力感。

如果張徹作品中的英雄對應的是香港的奮進期,那麼八十年代的Mark哥見證的就是香港經濟與港片的巔峰期,而古惑仔的出現與衰落則是香港漸走下坡的反映。過去三十年的香港電影興衰,也許就是電影中英雄的興起與沒落的歷史。

雙重弱勢的英雄──《可可西里》

  環顧中港台電影,過去廿年的英雄都難逃失色、失語、失蹤的命運,為什麼突然而來的《可可西里》竟又塑造了如此動人又有說服力的英雄?

《可可西里》找到了好題材:遠在青海的高原,大量羚羊被不法分子捕殺,一群藏族男子組成志願巡山隊,在茫茫大漠追捕兇徒。此一真實題材先提供了大西北的壯闊風光,又有大漠追兇的故事。導演陸川放棄前作《尋槍》的花巧鏡頭,以紀實風格拍攝,讓大漠中的生死爭鬥有了實感與力度。這一著是聰明的,因為電影對巡山隊的呈現是一面倒的好,偶一不慎就會落入煽情的英雄主義,而紀實風格恰恰能避免了陳腔濫調。

然而,電影的成功除了因為其題材吸引,技法出色,更重要的其實是它背後的文化意義:片中的巡山隊,其實是當今中國──甚至是全世界──的最受迫害的弱勢。首先,他們是種族的弱勢;這群在大漢文化中生存的藏族人是受忽視的,得不到社會關注與政治資源。第二,他們是經濟的弱勢;當中國政府的發展預算不合理地向城市傾斜,這些住在僻遠地區的外族人是艱困的,而在全球化的經濟發展下,他們卻又是不能獲益的一群。再加上他們在地緣上的邊陲位置,更加強了弱勢的形像。這樣的種族與經濟的雙重弱勢地位,使得任何對其的歌頌讚揚都會取得一張許可證──那就是政治正確,加上導演實在功力非凡,久違了的英雄於焉重現。他們完全符合我們心目中的西北外族的形象──粗野、強悍、貧窮、善良,這些人物滿足了我們對弱勢的好奇、想像與關心。

  電影對藏族巡山隊的描繪的確動人。這一群硬漢子熱情而悍烈,他們拙於言辭,卻有直來直往、誠懇真摯的交流。一個獨守荒野三年的成員,只是揮一揮手,沒有抱怨,沒有嘆息;另一個被浮沙吞噬的成員,只見他奮力掙扎,沒有驚呼,沒有求救。至於那個不肯被收買的隊長,最後被殺害,導演也以極其冷靜的鏡頭捕捉其視死如歸。在這個沒有英雄的時代,此片告訴我們什麼叫「漢子」。他們不是如亞拉崗的神話英雄,不是如蜘蛛俠的漫畫英雄,不是如哈利波特的兒童文學英雄,他們是活生生的英雄,他們對抗的是全球化下的經濟侵略與環境破壞。

  然而,就如學術界曾批判左派學者總是浪漫化了勞動階層,《可可西里》會否美化了這一群處於弱勢的藏族人?這又是另一個複雜的問題了。只是在今天,當化身「刀槍不入一僧侶」的發哥已光芒黯淡,當超級警察成龍竟然哭哭啼啼,當飛天遁地的周星馳只是特技打造出來的,這個時代的中國人實在需要像《可可西里》中的真英雄。creatingadam@yahoo.com.hk

(刊於香港<電影雙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