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終是開始(刊於2016年9月1日澳門日報)
《始終是開始》(刊於2016年9月1日澳門日報)
作者:紫菱
從小到大,我就喜歡畫畫,小時候只要有一支筆和一張紙,我都可以在上面亂畫很多東西,記得升中學前,我認識了一位很喜歡畫畫的男生,曾經有段很短的時間,我們經常都會在一起玩和畫畫。偶爾,在執拾舊物時看到小時候畫過的畫,我都會想起那位男生,雖然他的面孔已經在我的腦海中逐漸褪色,但每當我看著以前拙劣的畫作,我都會想起曾經有過這樣一個男生出現在我的童年回憶裡。長大後,我當然沒有成為一個畫家,也不再像以前那樣經常畫畫,但對於藝術的愛好,這麼多年來還是從未退減。放假的時候,我喜歡一個人走到藝術博物館看展覽,但想不到,我竟然會和當年那個男生在這裡重遇,而重遇他的那天,藝術博物館正好舉辦著中國著名畫家周春芽先生的畫展,在展覽廳裡,他站在一幅名叫《亭台樓閣》的油畫前面,為前來參觀的市民進行導賞。
「你好,你是…何千明嗎?」見到那副似曾相識的面孔,我雖然很害怕自己認錯人,掙扎了很久,還是決定等他做完導賞後大著膽子上前去打招呼,聽到我叫出自己的名字,他錯愕的呆了一下。
「你…你是…你不就是「戴眼鏡的馬小玲」,陳穎欣!」
「嗯,就是我,很久不見了。」想不到他第一時間記起的會是那個名字。
「是啊!真的想不到會在這裡遇見你!」
「哈…我其實經常都來看展覽的,我也想不到你竟然會在博物館工作。」
「我來這裡才兩年而已,但總算是自己喜歡的工作,至少,可以經常看到不同的藝術品。」
「那真是很不錯的工作呀。」我忽然有點羨慕他的工作。
「對呢,小欣,你還有畫畫嗎?」
「我已經很久沒有畫畫了。」
「那真可惜呀,不過能在這裡重遇你真的令我太意外了。」
「是呀,幸好你的樣子都沒怎麼改變,否則我可能認不出你呢。」
「哈哈,對呢…小欣,雖然都這麼多年了,但那一年的事,我真的很想跟你說聲對不起…」
「哦?」
就在何千明說起關於那一年的事要跟我說對不起時,我突然愕了一下,我想不出任何說話去回答他,因為在那一刻我實在的想不起他為什麼要跟我說對不起,而那一年的事,究竟是…
就在我愕然間,我好像想起了什麼似的,一份傷感突然湧上心頭,雙眼一熱,眼淚竟已不受控地淹濕了眼眶,何千明見我聽完他的說話後竟突然想哭,正緊張得一邊拿出紙巾給我一邊向我連聲邊對不起時,我竟然看到在他身後那幅周春芽作品《亭台樓閣》中,那些沉重石山後面、紅色小樓閣的窗子內,出現了我自己,而且是很多很多年以前的自己,而那時的我,正準備前往朋友家開派對。就像被使用了神奇的魔法咒語一樣,一道曾經消失在遙遠腦海深處的記憶,突然穿過那道紅色的窗子,攀過前面那些沉重的石山,就像回家一樣被召喚回來,然後重新出現在我生命當中!
「媽,我出去了!」
走過家裡的玄關,在出門前望一望鏡子整理好裝扮,就在眼光離開鏡子前一剎,我仿佛看到一個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大姐姐在鏡子深處看著我!我嚇得回頭再看,才發現自己原來是眼花。在準備升小學六年級那年暑假,好同學小芳搬家了。她在新家舉行了入伙派對,邀請了我和其他同學,還有她的朋友參與。在派對裡,我遇到了他。他是小芳的一位舊鄰居,也是派對裡唯一的男生。
「唏,戴眼鏡的馬小玲,接招!」
「好,放馬過來!」
在派對裡,不知為何,這個比我大一年多的男生就是愛找我玩,總是在我身邊團團轉,還為我起了一個名叫「馬小玲」的花名。後來我才知道,馬小玲原來是香港漫畫「龍虎門」裡的女主角。而小時候的我,也樂於跟這個有趣的小哥哥玩,一班孩子打打鬧鬧,吃吃點心,愉快的派對很快就到尾聲。當大家準備離開小芳的新家時,那個名叫何千明的男生,帶著微笑在我背後輕輕拍了我的肩膊一下。
「戴眼鏡的馬小玲,我喜歡你!可以把你家的電話號碼寫給我嗎?」
何千明拿著小芳給他的筆和便條紙,笑著在所有同學和朋友面前向我告白和取電話號碼,雖然那個時候,讀女校的我還不知道戀愛的感覺是什麼,被人喜歡上會是怎樣的滋味?但我的臉額,卻早已情不自禁地變得通紅。
「把我家的電話號碼給你幹嗎?」
「因為我想再找你玩。」
我們的故事,或者說,我們的初戀,就在寫上電話號碼的那刻開始。
「喂,小欣,有電話找你,是男孩子呀!」
「啊!」
八月上旬的一個平常下午,我在家剛吃了午飯,哥哥接到電話然後大聲說有男孩子找我,嚇得我在梳化整個彈起!
「喂…」
「喂,是戴眼鏡的馬小玲嗎?我是你的王小虎哥哥,記得我嗎?嘻!」
「你是何千明!」
「嗯,你好呀,陳穎欣。」
那天,我們聊了整個下午的電話,在這段長長的對話中,我知道他也和我一樣很喜歡畫畫、也很喜歡看漫畫,還有很喜歡喝汽水,而且他的大表姐竟然是我讀小四時的中文科老師!
「下個星期一你有空嗎?我想找你出去玩呀,但如果你沒空就…」
「嗯,下星期一嗎?可以呀,我們要去那裡玩?」
「一起出去畫畫好嗎?我順便帶些漫畫過來給你看。」
「嗯,那…那不如來我家附近的公園,我負責帶汽水過來。」
「好!」
最後,在互相不知說了多少遍再見後,我們才依依不捨地掛線。
我住在澳門西灣區,我們第一次約會的地點是我家附近那個小公園,這個小公園就在一排政府官員的官邸後面,那裡中間有一個很大的涼亭,平日除了小鳥的歌聲和蟬鳴外,都沒有什麼人會來。那天,他帶了畫簿和繪畫工具,還有一些漫畫書過來,我則帶了汽水和小食。就像很多去公園玩的小孩子一樣,我們在公園裡畫畫,玩遊戲,玩累了就坐在涼亭聊天,在之後剩餘的暑假裡,我們每隔三、四天都會去這個公園見面,而這個公園,仿佛成了只屬於我們兩個人的樂園。
「小欣,暑假要結束了,到時不能經常見面了,真的不想開學呢。」
「嗯,開學之後,我們就不可以經常出來玩了。」
「但我們還可以每天講電話呀。」
「可是開學後爸爸媽媽一定不准我經常講電話。」
「也是…哦!我想到了,不能講電話的時候,我們可以寫信呀!」
坐在公園的石圍欄上,我們踢著腿,看著地上那雙搖擺著的倒影,喝著已經不再冰凍的汽水,互相聊著開學後繼續聯絡的方法。夕陽把公園染成一片金黃,
在我的汽水剛喝完一刻,何千明突然拖住我的手。
「不能見到你,我會很掛念你的,來,送你回家吧。」
千明拖著我的手就像帶著夕陽的餘溫一樣,很溫暖,我面紅了,可是在夕陽底下,他看不見。想到將來會有一段時間不能經常見面,一種痛苦的感覺突然湧上心頭,我曾經想過,這就是戀愛的感覺嗎?
回家的路上,千明拖著我,直到把我送到家門,期間我們都沒有再說任何一句話。或許,那時候我們還是小孩子, 縱使內心喜歡著對方,但那種面對即將不能見面的迷惘,還有牽掛著對方的痛苦,在當時只會在內心輕輕擦過,因為那個時候覺得只要能在一起玩,我們就像擁有了全世界的幸福。至於所謂戀愛的感覺,我們還沒懂。
小學最後一年,因為要準備畢業,所以功課和測驗都多了。我和何千明也只能偶爾通通電話,見面也只有在學校放長假的時候,而之前他說過會寫信給我,但一個學年以來,我們就只來往了三封信件。終於,我的小學時代結束,在小學的最後一天,何千明竟然拿著一束小花來到我學校,在放學最多人的時候把花送給我。說要為我慶祝畢業。男孩子拿著花束走來女校小學部找女孩子,在當時確實引起了一場不算小的哄動,我還記得他的大表姐、即是我小四時的中文老師,當時還一邊笑著說他什麼人小鬼大一邊走過來說要現在帶他回家,可是在大家沉醉於畢業的喜悅、還有吐糟著我和他的關係的歡呼聲中,又有誰還會在乎老師的說話?
「小欣,恭喜你小學畢業!」
「謝謝你!」
「我有個消息想告訴你。」
「什麼?」
「我留班了,明年與你一起讀中一…」
他說,因為升上中學後,適應不了,兩個主科跟化學、物理科都不合格,所以要留班。雖然他說自己要留班的時候是如此輕描淡寫,滿不在乎。但我卻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他根本只是在裝強。因為在上一個暑假時,他還跟我說過他將來很想去外國讀書,但現在中一就要留班,他根本就很傷心吧,我知道他一定曾經努力過,只是這些他都沒有跟我說,他的悲傷都掩飾在笑臉後面。但他留班這件事,對於即將憧憬著中學生活的我來說還是一個不小的打擊。
漫長的暑假又來了,在我期待著我們又可以像往年一樣渡過一個開心的暑假時,我卻沒有察覺到,其實大家已在不知不覺中發生著一點點的改變。我們第一次吵架,就是因為大家對一起合作的漫畫劇本各持己見,他堅持要畫武俠故事,我卻堅持要畫校園愛情。結果就是我們各自畫了自己的漫畫故事,第一次合作畫漫畫計劃告吹。
或許,會為了堅持自己的意見而吵架,這就是代表我們已經成長了的證明吧,青春,是反叛的代名詞,那個時期,我們都游走在幼稚與倔強之間。我們會向自己和別人許下很多承諾,然後又將這些承諾一個又一個地推翻。我們也會惹很多人的討厭,結果最後連自己也討厭了自己!
「你不是應承了星期六會過來找我玩嗎?」
「不過來了,我想起原來約了同學打籃球。不如你過來看我打球吧。」
「但我不認識你的同學呢…」
「唔,也是…那我們下星期再約吧,拜拜。」
放下電話,我納悶地坐在梳化上,電視正重播著昨天的卡通片,可是我已沒有心情看,就是因為何千明失約了,這個暑假,他跟同學在一起打籃球的時間比跟我玩的時間更多,我回到房間,躺在床上為了何千明的失約而偷偷哭泣,我很想見他,可是他在我腦海裡浮現出來的模樣,卻與被眼淚沾濕了的視線一樣,開始變得模糊不清。
「馬小玲,我說你呀,放暑假都不會找你的朋友去玩嗎?」
「我有呀,就在你跟同學打籃球的時候,我就和朋友出去玩了,還認識了幾個讀男校的哥哥,他們還說下星期要約我去玩。」
「是嗎…?」
看著何千明聽完我胡亂編出來的故事後,那有點不知所措的滑稽樣子,我就忍不住別過臉去偷笑。
「那麼我先約你去玩就好了!」說完,何千明就拉著我的手。
「我會好好考慮的。」我笑著回應,然後那傢伙也笑著把額頭輕輕撞向我的額頭。
「我答應你,以後多些和你去玩,少些打籃球吧。」
「哼,你口是這麼說,但你們男孩子都是愛騙人,說過的話很快就會忘記。」我帶點不滿地說。
「那麼我們勾手指約定吧。」
「嗯!」
“勾過手指尾,就不能反悔。”在公園裡,何千明向我許下了約定,可是,這個約定最終卻沒有實現,因為,不久之後,就發生了那件改變了一切的事。
媽媽是在晚飯前突然過世的,她在廚房拿著食物出來的時候,就在我和家人面前突然暈倒,之後就沒有醒過來了。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經歷生離死別,媽媽去世後,家裡亂作一團,婆婆和姨媽傷心得每天以淚洗面,為了處理媽媽的身後事,爸爸和大哥忙得不可開交,年紀還小的弟弟未懂親人離世之痛,大人們都跟他說媽媽只是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旅行。而我,在那個剛開始稍為懂事的年紀,縱使眼淚已哭乾了,但在媽媽離世這件事和之後的事上,看著家人在傷痛中咬緊牙關地處理媽媽的後事,可是自己卻什麼都幫不上忙,也不敢向年幼的弟弟解釋媽媽到底去了那兒。能做到的,就是在家人面前裝著一副逞強的樣子,至於那份說不出口的悲傷情感,就只能把它不斷擠往心裡。
然後,收到何千明的這通電話時,竟然已經是九月開學後的第一個星期。
「喂,陳穎欣,你去了那裡?這段日子都找不到你,你又不打電話給我,搞什麼?」
「上個月尾,我媽媽去世了。」
「啊…對…對不起,我不知道這件事,那麼你…你還好嗎?」
「沒什麼…」
「那你有什麼需要我幫忙嗎?放學後我可以隨時過來啊。」
「不用了,反正你也幫不到我。」
然後,電話聽筒對面傳來了一陣短暫的沉默,當我正想開口跟他說話時,他卻搶先說:
「那麼,你好好保重,我遲些再找你。」
我拿著電話,無奈地聽著那掛線後沒有停止的長長聲響,其實接到何千明的電話,我本來應該是開心的,我本來也想將壓抑在心裡的那些悲傷盡情向他細訴,可是我沒有這麼做。或許是因為失去了媽媽後那份迷惘感覺,已經蓋過了悲傷,令我已經不懂得如何去面對他的問候,同樣,在那個時候,何千明沒有經歷過至親離世之痛,所以他理解不到我的悲傷與迷惘。面對一個這樣不知所措的我,結果他也同樣變得不知所措。帶著這份難以理解的迷惘,還有那些只有青春期才會出現的複雜情感。最後,我們在那個稱為“成長”的迷宮裡慢慢分道揚鑣,年青的愛情總是無疾而終。結果,也已記不起是從何時開始,我們的家再沒有響起對方打來的電話,而那個曾經記載著我們的笑聲和回憶的小公園,也終於回歸寂靜。
「陳穎欣!陳穎欣!」
何千明的叫聲把我從油畫《亭台樓閣》裡那座紅色小樓閣拉回來,我仿佛看見回憶的碎片瞬間在展覽廳中四散。
「你沒事吧,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應該突然提起你以前的傷心事把你弄哭。」
「哈哈,沒事沒事,但我終於想起你說的那件事了,你應該是想說我媽媽去世那一年的事吧,想不到隔了這麼多年你還記得。」
我笑著用何千明給我的紙巾拭乾殘留在臉上的眼淚,他不斷道歉時那不知所措的樣子,就像以前被我捉弄時一樣滑稽。
「嗯,就是那個時候,這麼多年來,其實那件事我一直耿耿於懷,我覺得,如果我當時能夠坦率一點,不管怎樣也堅持要來找你,安慰傷心的你,或許…或許我們今天根本就不用在這裡重遇。」
「嗯…」
對啊,如果當年我們都能夠坦率一點,我想我應該也會不顧一切地哭著撲向你的懷裡,將那些失去至親的傷痛、那些年青的迷惘,還有那些失落於青春期的複雜情感,全部透過眼淚釋放出來!可是,時光沒法倒流,在我們生命中那些錯過了的情感、那段既深刻卻又無疾而終的愛情,還是會像何千明身後那幅《亭台樓閣》中的石山一樣,厚實而沉重。
「那麼…陳穎欣,你會接受我的道歉嗎?」
「何千明,好吧,我接受你的道歉,但你真的很可惡,第一次再見就把我弄哭,我要懲罰你請我吃飯!」我笑著用拳頭輕輕打了何千明的手臂一下。
「當然可以!但是…你的男朋友會介意嗎?」
「我…我現在還沒有男朋友。那麼,要你請我吃飯,你女朋友又會介意嗎?」
「我…我現在也沒有女朋友呢,那麼…可以把你的電話號碼給我嗎?」
展覽廳裡,我們紅著臉尷尬地拿著電話,然後望著對方輕輕一笑,時間就像回到十多年前、你在小芳家裡問我取電話號碼時的情景一樣,只是現在我們已不再是當日的天真小孩。這一刻,眼前何千明的身影與油畫《亭台樓閣》裡站在河邊的那個人物仿佛完美重疊,而我也離開了那座美麗的亭台樓閣,翻過了沉重的記憶石山後重新站在你的面前。我們的愛情故事,終於回歸起點,始終是開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