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范榛接到一通含糊不清的電話，趕緊將話筒遞給我，對方以濃重的安徽口音問道：『你是哪裡人啊？』由於猝不及防，我老實地報告了，正待問一聲，對方又搶過話去：『那剛才接電話的那位是外國人嗎？』我感到很有些恐怖的氣氛了。

最後還來不及弄清什麼回事，那人已匆匆掛上話筒，彷彿是神秘的戶口調查。我楞了一會，當及按下自動回撥的按鍵，無奈接話的人說：這是公用電話，剛才的那人想必已經走了。

我來回反省自己有問必答的態度，是否太缺乏戒心，便和范榛緊張地討論了半個小時，反覆追所有限而難以解釋的線索，並期待對方再次來電。

這件事也讓我想起前陣子在QQ裡發生的遭遇（不知道大家是否知道何謂QQ？類似ICQ、MSN，網上即時通訊的聯繫方式，在大陸非常普遍），有些人會從『誰在線上』莫名其妙地找上我，然後劈頭就問：『請問你是哪位？』我看了便忍不住笑。

記得住在台灣家裡時，常會接到長輩們的來電，當然是找我父母的，然而他們往往悖反一般的電話禮節（或程序），既不喚個『喂！』，也不會『麻煩請找某某某聽電話』，當然更不可能報上名來，或同你閒扯兩句，他們總是在我話筒貼近耳膜的第一瞬間， 猛然發出質疑：『你是某某某啊！』當然，由於我家食指浩繁，猜測屢有不中，所以這個步驟也常省略，開門見山便嚴正詢問：『你是誰？』把我『嗄！』的一聲，問得楞在一旁。

我是誰？這麼短的間隙內，該如何精簡地自我介紹呢？

對生疏的人而言（如保險員、水電工），我是『簡先生』，而且是『較年輕的那個簡先生』，（誰叫我和父親同姓且同性？）；

對稍微親近的人（父母的生意伙伴、不知名友人），我是『你找我父親嗎？』；

對甚至已經認識我的伯叔姑嬸，我必須選擇他們所熟悉的小名，喚醒彼此甜蜜的回憶；

對年紀更長的公婆等輩，我要先猜準：『外婆嗎？你找媽媽啊？』另外還要記得報上輩份、說清排名，重要的是：提高音量。

我如何在那千鈞一髮之際，認清自己的身份呢？

也許你竟要對這樣的失禮發火了。然而我不會對此生氣，只感到心慌焦慮，就好像走在路上，突然遇見一位問『你還記得我嗎？』的（狀似）陌生人，雖然實在沒辦法，但還覺得有『負起責任』的奇怪必要。

我是誰？這問題在這些年益顯得難以回覆，年輕一點的時候，喜歡『觀察自己的肚臍眼』，堅持要發現『與眾不同之處』，對於一點點芝麻綠豆大的怪癖習性都喜孜孜地賞翫不已，不惟『尊重個體的存在差異性』，而且還有心塑造、刻意與俗隔絕，對自己的觀察狂熱，實在能和小題大作、抽絲剝繭的批評家比肩。那時候真還能回答出一些，只恐旁徵博引得過了頭。如今，真沒往這裡想了，大概是眼睛瞪了太久，對自己（這奇妙的無趣的客體）失去了興趣。想想，婚後幾年就要失去對彼此肉體的搜索熱情，我這樣的疲怠也不能稱之為冷酷的背叛或不忠。我疲怠了，粗糙了，嚴重的是，甚至從來沒發現到這倦意，直到有人毫無來由地發問：『你哪位啊？自我介紹一下好嗎？』才喚醒我緊急的觀察與思索。

我是誰？我一直很好奇自己走路的樣子如何，許多人說到我步行的姿態怪異，於是我站在長條狀的鏡前，來回練習自然的踱步。當然，我知道，那不再是他們見到的姿態了。

如何在鏡前複製他人印象中的自己？我對自己，始終感到迷離恍惚，是永恆的陌生人。

所幸一般外人決不致如此唐突，而我的朋友也缺乏反社會儀節的立場與決心，故事態得到約制，憂慮也不至氾濫，否則在應答時還得加入『職稱』、『綽號』等考量，豈不讓人聞鈴色變？

如今QQ系統的註冊和偶爾為之的寂寞熱情，使我再度捲入相似的困惑裡。我們耗費將近一小時的時間，檢查談話記錄，發現居然沒談到什麼，可卻又不期然地感到一種生動的熱絡感。

其實，我是連他最基本的資料也沒有的，談話中充滿隨意而懶散的空白，當他拋出問題的那瞬間，我正在打字，說著另一件不相干的事，按下『傳送』的那刻，發覺那問題實在不好回答，再加上已經被下一個話題推遠了一點，索性便將它忽略。

於是我說：『你最近讀些什麼書？你上回說到你喜歡米蘭昆德拉？』

下一則留言竟是：『為什麼昨天明明你在線上，卻不打聲招呼呢？』

『我喜歡他的小書，如『緩慢』或『身份』，大陸也出版嗎？』

『我一直在想，你是不是把我的名字刪掉了？』

『我使用寬帶（寬頻）上網，離開電腦前也不關機上線。其實我不在。真抱歉！』

隔了好長一段時間。

他寫道：『我昨天留給你的話，你看到了嗎？』

由於我已經離開座位了，簡單吃了晚餐，回到螢幕前，他的圖像已經轉為黑白的了。

我答道：『真想知道你在做什麼？下線了？或者隱身？即使知道你現在正看著電視發呆，我也想像不出那畫面，我真不認識你。突然之間有這樣的念頭，多冷淡啊！不是嗎？甚至不知道該如何忘記你，該忘記你什麼。』

我想起『廣島之戀』幕落前，女主角激昂地哭喊：『我會把你忘記的，一定會的，你看看我將會把你忘記的。』

如今連這句話也被世故地刪略，多簡便，但也多寂寞。

突然的熟稔介入，與同等速度的漠然忘卻，都使我面臨一再被詢問身份與感受的遭遇，他們都對我表示好奇，面帶微笑，然而我又疑心那只是漫不經心的考驗。

我的朋友提示我，『呵呵』是無話可說或勉強應付的暗示。他說：『「呵呵」有什麼意思呢？是笑聲嗎？似乎不像，是點頭同意嗎？那應該是「嗯！」是驚訝嗎？那可能用「哦？」還明確點。「呵呵」是什麼？是對方沒空回你，但又不好意思全然冷落你的一絲嘆息，是面無表情，表示『收到訊息』的電子感應。既避免你繼續往這話題深入下去，也不願讓你誤會他已經離開了。

當對方輸入這個詞時，你要做好適度的心理準備，不要自顧自地談論一些他們不感興趣的話題，我仔細地來回檢查，發現無法搜尋到任何一次『呵呵』的蹤跡，倒是出現了好幾次意外的『怎麼了？』

怎麼了？

沒怎麼啊！

為什麼這麼問呢？








2003/07/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