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8-26 19:19:49簡隆全

意義

不知道這人世是否真需要有什麼意義。然而,意義又是什麼?有沒有定義或範疇?我想,不就是這樣活下去罷了,這樣子活下去,也沒什麼不好的——不會更好,但大概也不會更壞。

近日來,坊間反郝的聲浪很大,耳語菌薈,流言蠡起。學生們站在台上憂悒地喊著,四處張貼著惹人發噱的海報。我一路欣歎地走過,咬著牙,低聲地喊道:「好!」好,也就罷了。

郭收到了一封寄自澳洲的信,我聽到這地名,就感覺到整片新鮮的橙黃橘綠撲了上來,陽光燦爛,是個乾淨簡單的、南方的國度。

然而我不能集中精神想太久。於是我告訴郭,今天早晨,系主任也出現了,擠在人群中望著海報發呆,好像在沉思,又好像在猶豫些什麼。郭聽了便笑了,我也跟著笑了。其實我是騙她的,系主任始終不曾現身,也沒人覺得有此必要。我這麼說,單純只是希望她也和我一樣,在虛構的基礎上,同時專注地想像一件無用的小事。於是我們熱烈地討論起來。十分愉快。直到我幾乎也被矇騙了,被自己矇騙了:真以為他是確實出現過,甚至可以歷歷感受到,那樣逼真的,系主任的手勢和表情,愈來愈清晰,清晰到連令人無法置信的細節也被披露了出來,如在眼前——他是漠然的,然而又有一種拘謹的好奇心驅策著他,於是將身子微向前傾,探頭貼近滿佈宗教情懷的海報和人群,那樣的狐疑,幾乎是天真的,吃驚的,而且完全置身事外的,審視著無知卻熱情的學生們,那樣的眼神,我還清晰地記得。清晰到簡直不可能,清晰到使我立即驚悟:這不過是一則無聊的小謊言罷了……

我和郭同時笑出聲來,為一則虛構的,甚至可以看出明顯破綻的故事感到開懷。我勸她說:「去罷!乾脆嫁到澳洲去罷!……我也想討個洋老婆,你到那邊,可以先幫我物色一番。」

可是郭遲疑了:「嫁過去做什麼?也許他在那邊做苦力。我過去幹什麼?」

「沒關係!重新打拚起。反正你也還沒開始啊!」

「可是……,」她似乎有些動搖了,陷入短暫的沉默中。然而,隨即又像想起什麼似地,又是惱怒又是笑地說:「可是我又不愛他,……他哪裡又要我了?只不過寫來一封信。……我倒差點被你搞昏了。」

日頭赤燄燄,我們被圍困在地煙中,蒸蓬蓬地,只想躺下。氣象說,梅雨季節就要來了。我想到禮拜四的體育課要考籃球,心裡一再期盼雨快來,好把所有戶外課都取消掉,即是因此牽連到週末也無所謂。接著想到下午的藝術概論課,就要上到五代花鳥畫的高潮了,花鳥畫?藝概老師事先透露說這次的期末考將有一大題型是「解釋名詞」,佔四十分,要注意徐熙……什麼什麼的……我覺得很煩,怎麼期末這麼快就到了?這時代有解釋名詞這玩意,什麼都要解釋,解釋得簡明扼要,兼顧篇幅、比重和時間的限制,還要考慮出題老師的意圖以及本身知識和理解能力的差距。說是解釋,以最有效率的方法來看,其實只是背誦。有前提,有目的性,也有預設立場,是整套過程篩選下的背誦行為。我們不解釋什麼,那非我們能力所能及,這只是簡答題,或者是,變形的填充題。我一向還算喜歡這遊戲,背誦不是難事,但今天卻覺得十分吃力……太熱了,我想我是輕微中暑了。雖然我理了個大平頭,極力想像涼夜的星空,還是覺得熱,風扇出來的都是熱風。

劉欣曾經說過一段耐人尋味的話。她猜想,人生會不會只是一場巡迴演出,現在在這兒表演,下一場也許就不知到哪個星球去了,一程又一程。而這之間,她說,或許有人操控著,是決定劇本的創作者?或是暗中評鑑的觀眾?我們自始至終都不知情,被蒙在鼓底,所謂知情者不過只是出於猜測和臆想,出於本身的需要,或信仰的習慣,以至於懷疑自己早就知道了。

姑且不論我們是否被撿取,被指派,身不由己,事實上,我們夾在劇情的上下集之中,能揮灑的空間畢竟有限,有限得幾乎連一點想像力都容不下,簡直令人不寒而慄。但也許卻因此得到免賣的救贖,心靈的平安,和所有疑問的解答。就這點而言,這樣的無知,或忘卻,也許是幸運的,就是知情了,也只能感到恐怖和憤怒罷了。其中憤怒的情緒可能還要多些,幾乎要使人因為這強烈的反應而衰竭耗盡。

我們時常隱約感覺到他人的窺視,完全沒有緣由——他人既無窺視的必要,而我們也不該為這莫須有的凝視而傷神——然而人們還是活在這相互窺視的憂慮和狂喜中,這是模仿那神秘而膨脹的存在的,某種難以言宣的樂趣之一。在這樣的精神緊張下,我們平靜地接受並理解一切難以追究的荒謬,目睹自己做下最難以忍受的,猥瑣的,乏味的,敗德的事,而後嘖嘖稱奇。

唉!日子就此流逝,除了自求一時之安外,又能做什麼?這樣的悲觀的短視,有時聽來又像是遠見,想想,也是啼笑皆非。

但我一點也不急,既不想秉燭夜遊,也不在意天地悠悠。不必如此的,我想。我知道今天再怎麼令我激動感慨的事,幾天之後可能也就失去效力,甚至不復記憶,想要重拾那樣的情緒,無論是興奮的,或是哀痛的,都令人坐立難安,像是談話時突然插進一位過度亢奮的人,幾乎要使所有傾聽者都為無法順利跟上那種情緒,而感到莫名侷促焦躁,那樣的不安。

我沒辦法記得那些事,那種依時間前後順序,可以輕易地簡化成劇情梗概的故事。我記得的總是時間感凌亂,卻又平淡得幾近無謂的畫面,彷彿一點意義也沒有。我記得教室裡木桌桌面的凹痕;我記得在自助餐廳點的菜色和價格;我記得一個大雨滂沱的午後,獨自爬坡上學,雨鞋裡裝滿了水,步伐異常吃力;我記得坐在宿舍裡冰涼的地板上,曠日費時地粧點陳列在羊毛舖毯上的零食﹔我還記得某次跑下山趕場電影,敞開的外套口袋卻勾住停放在路旁的機車把手,那種急速旋轉的感覺。

我不會嘗試去記得這一些,這其中有許多恐怕我在當時也不會特別去注意到,如今卻都回來了,源源不絕,卻又一點用也沒有,甚至連和別人提起都不可能:他們會認真的傾聽,然後,在長久的沉默後,發現故事竟已中斷,只好問:「後來呢?」或者不安地加上一句:「怎麼了?」然而這些話題既缺乏「後來」,也沒有「怎麼了」。於是彼此大失所望,甚至感到尷尬起來,簡直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些什麼才好。

它們在完全不相干的情境下回頭,我覺得很有趣,同時也感到孤單,逐漸沉默。它們就這樣留了下來,來來去去,像在運動著。我猜想,也許它們冥冥中自有一些微妙的涵義和聯繫'不必太過努力去爭取,去組織,去破解,它會一直這樣,若無其事地改頭換面而來,提醒你,激發你的好奇心,於是你終於為它們,也為自己,勉強地下了概括性的定義。

於是,我對那些因世紀末來臨而敏感憂心的人感到悲憫,他們那模模糊糊的身世之思,我是明白的。今天下午我無意間經過排球場,想起幾天前的體育課,我一個人無聊地呆坐在場邊,望著一位馬來西亞籍同學拋起球,專注地仰望,高高躍起,發球的姿勢,一次又一次,反覆不斷,幾乎是發球練習了。突然間,我感到一陣抑鬱,彷彿是在一種奇妙的,無法說明的狀況下,一瞬之間,或者說一念之間,我清醒地發現自己竟置身在檳城的某個球場外觀戰,一切都還是一樣,幾乎可以說是熟悉的:那樣的場地,那樣昏熱的下午,包括那位發球的同學。只是,……我的故鄉成了異國,而我則成了自己土地上的異鄉人,成了迷惘吃驚的場外人……。

只因為我是個場外人?就在這一刻,場上的人忽然都退得好遠,連呼嘯聲都顯得有些空洞恍惚,我望著發球員的背影,延伸過去,視線的盡頭是一列鐵絲網,上頭是一排輕飄飄如羽狀的樹林,再上去,整片風暈霧迴,雲水流蕩,……天,正同是青灰的。








1988.10.12
簡隆全 2007-01-12 07:54:16

渥:

天真有時竟也是磨難,
就如恣提醒我的:
『希望能更客观更理智的方式看世界,
也是为了更好保护自己内心存留的天真。』

2007-01-11 21:53:04

人,天真了,眼里的世界就会变得更美好了。而自己,也就会快乐起来吧:)

在这篇文章中,又隐隐读到了,今天下午读的,作者另一篇文章中的论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