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7-04 15:35:24簡隆全
涼夜何其（之五）
11
他進去洗澡的時候，我窩在棚裡挑燈作筆記，拿起地圖來對照路線，卻怎麼也沒找到Dixfield的位置，我們當初是往南，還是向北？尋找過程中，倒是發現許多離奇的地名，如巴黎、法蘭克福、莫斯科、雪梨、牛津和漢諾威，甚至還出現了名為墨西哥、挪威和中國等「市鎮」！一個緬因州內，幾乎容納了全世界！當初拓荒浪子的鄉愁，如今點點散佈在公路地圖間遊蕩。
離開前，覺得前途茫茫；抵達的瞬間，又發現啟程處更遠。
當初那麼多勇氣讓我離開，我卻連時差也調不回來。
他回來了。我抱著浴巾衣物走向盥洗室，拉上浴帘的時候發現架上一小罐旅行用的洗髮精，可能是前一批遊客留下來的。上面印著幾行簡短的金字，寫著倫敦某飯店的名號。
倫敦！我的眼睛亮了起來。另一個尚未抵達的國度，多麼遠！就像「異國」這個名詞所暗示的那麼遠，因為不曾親炙而保存了那原封不動的涵義，新鮮而刺激，比碧綠色的透明膠液更深層地洗潤我的髮絲頭皮。我很興奮這個意外的小發現。雖然旅行幾趟之後，失望地體認到世界的差異遠不如原先預期，流浪的激情在兩星期內迅速消褪成無端的厭煩。
但是不論如何，「異國」卻還是異國。地球儀上還有不少地名使人砰然心動。
回神一想，不禁失笑：除了加拿大墨西哥之外，英國該是距離此地最近的他國了。旅行社經常以比前往加州更低廉的票價促銷大西洋對岸的英倫三島。似乎怎麼也說不上「遙遠」。
而遙遠，這麼說來，台灣該更有資格稱之為遙遠了。我才是真正來自遠方的人！蓮蓬頭下熱水蒸騰，我順時鐘轉過身去，又逆時鐘轉了回來，嘩嘩水簾外我看見自己來自遠方的裸體，突然覺得既生疏又奇異，轉過來，轉過去，彷彿相當新鮮似地。
我決心留下一個「異國」的證物，給未來的沐浴的旅客一個驚喜，一個奇想旅程的觸媒。我馬上想到車上還有兩小包從基隆帶來的「李鵠餅店」鳳梨酥。上面ˋ忽還有英文標示，足以驗明正身，提供遊戲的趣味。繼而又想到南台灣該是更遠些的，我在墾丁買的花生糖還沒有吃完。可惜它透明塑膠袋的包裝上，並未印有任何文字。
況且在浴室內發現的零食，其實與垃圾無異。
冒著煙走回帳棚前，他正在裡頭就著光玩影子遊戲，巨鷹展翅，平滑地飛翔……隨即又分解成狗的側臉。
我坐在鼓脹的睡墊上，感覺原本來自體內，似乎沒有具體形狀和容量的氣體如今承載著自己的重量，感覺異常踏實。我鑽進睡袋猶如襁褓中的嬰孩，安全、滿足，什麼都不想。只有在略為凝神的片刻，才會聽見棚外震天戛響的蟋蟀鳴唱，風聲在上方掃過又繞回，有時外棚被吹得摩擦著內棚，聽起來像是踩在乾葉上的腳步聲，也像是鳥雀拍擊羽翼的震動……。漸漸地……，漸漸地，風找回了自己的節奏和律動……，宛如波浪拍岸，一層又一層，慢慢將觸角漫上，將我們包覆在內。現在，我們感覺就像在水中央了……。
的確，就在湖心裡漂浮，星光滿天。
註１：歐陽脩：秋聲賦。
註２：賈克‧克魯亞克：在路上，第五部分。
註３：同註２。
註４：辛波絲卡：辛波絲卡詩選，『寫作的喜悅』。
註５：羅大佑：『歌』。徐志摩詩。
註６：波赫斯：波赫斯全集Ｉ。『布宜諾斯艾利斯激情』序。
2002.10.05筆記
2002.10.09 ~16撰寫
他進去洗澡的時候，我窩在棚裡挑燈作筆記，拿起地圖來對照路線，卻怎麼也沒找到Dixfield的位置，我們當初是往南，還是向北？尋找過程中，倒是發現許多離奇的地名，如巴黎、法蘭克福、莫斯科、雪梨、牛津和漢諾威，甚至還出現了名為墨西哥、挪威和中國等「市鎮」！一個緬因州內，幾乎容納了全世界！當初拓荒浪子的鄉愁，如今點點散佈在公路地圖間遊蕩。
離開前，覺得前途茫茫；抵達的瞬間，又發現啟程處更遠。
當初那麼多勇氣讓我離開，我卻連時差也調不回來。
他回來了。我抱著浴巾衣物走向盥洗室，拉上浴帘的時候發現架上一小罐旅行用的洗髮精，可能是前一批遊客留下來的。上面印著幾行簡短的金字，寫著倫敦某飯店的名號。
倫敦！我的眼睛亮了起來。另一個尚未抵達的國度，多麼遠！就像「異國」這個名詞所暗示的那麼遠，因為不曾親炙而保存了那原封不動的涵義，新鮮而刺激，比碧綠色的透明膠液更深層地洗潤我的髮絲頭皮。我很興奮這個意外的小發現。雖然旅行幾趟之後，失望地體認到世界的差異遠不如原先預期，流浪的激情在兩星期內迅速消褪成無端的厭煩。
但是不論如何，「異國」卻還是異國。地球儀上還有不少地名使人砰然心動。
回神一想，不禁失笑：除了加拿大墨西哥之外，英國該是距離此地最近的他國了。旅行社經常以比前往加州更低廉的票價促銷大西洋對岸的英倫三島。似乎怎麼也說不上「遙遠」。
而遙遠，這麼說來，台灣該更有資格稱之為遙遠了。我才是真正來自遠方的人！蓮蓬頭下熱水蒸騰，我順時鐘轉過身去，又逆時鐘轉了回來，嘩嘩水簾外我看見自己來自遠方的裸體，突然覺得既生疏又奇異，轉過來，轉過去，彷彿相當新鮮似地。
我決心留下一個「異國」的證物，給未來的沐浴的旅客一個驚喜，一個奇想旅程的觸媒。我馬上想到車上還有兩小包從基隆帶來的「李鵠餅店」鳳梨酥。上面ˋ忽還有英文標示，足以驗明正身，提供遊戲的趣味。繼而又想到南台灣該是更遠些的，我在墾丁買的花生糖還沒有吃完。可惜它透明塑膠袋的包裝上，並未印有任何文字。
況且在浴室內發現的零食，其實與垃圾無異。
冒著煙走回帳棚前，他正在裡頭就著光玩影子遊戲，巨鷹展翅，平滑地飛翔……隨即又分解成狗的側臉。
我坐在鼓脹的睡墊上，感覺原本來自體內，似乎沒有具體形狀和容量的氣體如今承載著自己的重量，感覺異常踏實。我鑽進睡袋猶如襁褓中的嬰孩，安全、滿足，什麼都不想。只有在略為凝神的片刻，才會聽見棚外震天戛響的蟋蟀鳴唱，風聲在上方掃過又繞回，有時外棚被吹得摩擦著內棚，聽起來像是踩在乾葉上的腳步聲，也像是鳥雀拍擊羽翼的震動……。漸漸地……，漸漸地，風找回了自己的節奏和律動……，宛如波浪拍岸，一層又一層，慢慢將觸角漫上，將我們包覆在內。現在，我們感覺就像在水中央了……。
的確，就在湖心裡漂浮，星光滿天。
註１：歐陽脩：秋聲賦。
註２：賈克‧克魯亞克：在路上，第五部分。
註３：同註２。
註４：辛波絲卡：辛波絲卡詩選，『寫作的喜悅』。
註５：羅大佑：『歌』。徐志摩詩。
註６：波赫斯：波赫斯全集Ｉ。『布宜諾斯艾利斯激情』序。
2002.10.05筆記
2002.10.09 ~16撰寫
我看『涼夜何其』﹙之五﹚及『冷夜』
從台灣飛英國倫敦，花了10多個小時，那時是去度蜜月。坐在飛機上只覺得無限疲累，看著螢幕地圖上指示的飛機位置，渺小緩慢，簡直令人絕望。狹小堅硬的座椅讓我的屁屁大為受罪。我當時纖瘦，就已經非常受不了如此受限的自由，真難以想像那些返鄉的歐洲肥佬是如何度過那漫漫長途的折磨。
在他國留下家鄉的證物，是玩心也是線索。流浪遠方的激情迅速在打包、趕路、覓食及求宿中消褪，不管人在那兒，我們都帶著自己的意識前行，未來和遠方從來不曾許諾過我們什麼，一切的改變都只是新鮮後的重複——保鮮期像青春，短得驚人。
還好，自然仍喜歡用自己的方式和人們締約，那麼小心翼翼，耳語般的說著戀人絮語，不為人知的秘辛。聽聞的人哪！唇邊的笑意至今仍微微盪漾著，不曾散去。
(R:218.32.7.180)
-- 2003-07-14 15:00:25 --
各位親朋好友：
總算大致痊癒！生個小病，特別感到寫作欲望的迫切——因為實在寫不得，所以發此妄想不惟毫無傷害，而且具安慰性質。只是今晚體力逐次復甦，經發現臥榻中努力忍住的幾個計畫都朦朧了。
總之，我很高興這個意外的病痛，為我暫時的缺席提供了善意的解釋。並盼望能因此謹記病中激情，好好為新作催生。如果依舊回應遲緩，就當作是忙於寫新東西吧！
『涼夜何其』是我自己喜愛的作品，各位訪友們，別忘了留點話哦！
(R:218.22.21.6)
-- 2003-07-07 21:57:52 --
特別要感謝翠貞逐篇地給予批評和心得，這篇文章長，寫作時耗費的時間更是長，幾乎是空前的挫折記錄。寫完後有一段心灰意懶的低潮，覺得寫不下去了——而這樣的困難不僅來自缺乏題材的敏感度，更多的是覺得自己已失去精確生動的表達能力。這的確令人吃驚，以往寫作幾近不假思索的隨性，如同寫信回留言一樣，如今竟也有苦吟腸結的一天。當年接下來寫的文章都有點勉強的性質，一寫完就不願意看了，如『昏昏欲睡』、『月』、『燭光沐浴』、『觀鳥』等那一系列。終於我應許自己：暫停下來吧！
停了這麼許久以後，發現創作的感覺時而勃發，但一坐在電腦桌前偏又枯澀窒礙起來。如今是連閱讀都定不下心來了。
然而奇怪的是，如今回頭看當處勉強逼出的文章，竟覺得不錯，甚至比靈感順暢時寫的更有些沈鬱別緻的氛圍，實在奇怪，這是當時無論如何也沒讀出來的。這又讓我追悔莫及了，怎麼樣也要寫下去的，誰知道結果如何呢？這下子可真是一無所有了。而且還生疏得難以挽回。
『涼夜何其』的寫作企圖比較大，內容涵蓋面也較廣，涉及到許多當初使我苦惱的議題，要安排出一個合宜的結構，並給予適當的抒發，實非易事。遂決定以一場瀕臨國境的旅遊為經，寫作的思索為緯，穿插地寫下去。那場旅行一直延續到第二天，果真差點誤闖到加拿大魁北克省的邊境哨，不同於首日的壞天候，朗麗晴空下我們因一場虛驚而百感交集地起了勃谿，返途一路上都是昏沈而氣悶的。沒想到竟都寫不著了，文章到了深夜凌晨便無疾而終。未來還計畫補完。『川越舊街』便橫跨了兩年才接續完畢，布拉格遊記的草稿如今才動工完成兩小篇，甚至還沒寫到捷克本土呢！而時光已倏忽過了兩年半。
翠貞在最後一篇心得中提及長途飛行的經驗，我讀後心有戚戚，這幾年來，這經驗不少，而且多是獨自飛行，感受頗多。今天將布拉格遊記的前兩篇『紅光』、『轉機的機場』貼在亦凡簡體字網站，有空可以去看看。另外，『逆向駛入黑夜』、『不眠飛行』、『光』、『或者』也都是在機艙內寫成的。連同『乘著譴責和誤解的熱烈空氣，飛行』都算是我的『機艙文學』。可以合攏起來重讀。
(R:218.22.21.6)
-- 2003-07-15 23:26:5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