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7-04 15:24:45簡隆全

涼夜何其(之四)


辦完營區登記手續後,管理員還絮絮叨叨地和范榛介紹營區種種,其中重要的只有:浴室是重新改建的,二十四小時熱水無虞!

我趁機先走出管理員室,風很大,整座營區空蕩蕩的略無遮攔是片草原,樹林隱退在外圍,裸露出疏落的幾頂帳棚在夜氣的肆虐下,有些帳棚外還看見人影晃動,燃著營火,但遠遠看來像是火柴棒初亮起的紅星,閃著飄著,倒也沒熄滅。四周錯落著幾幢穀倉似的建築,據管理員說,大的是倉庫,小的則是盥洗室▕▕現在都寂然如枯山。所有人大概都準備入睡了。更遠的前方是兩座圓形的小丘陵,起伏若豐潤的乳房,平躺著仰望晶澈的繁星,夜空廣闊得不可思議,直接舖漫到山和森林的外頭去了:以它自己為起點,也以它自己為句點。

搭架起帳棚後,我鑽進裡頭整理床鋪。手提燈熒熒顫動,不知電池還夠不夠過一晚。我使勁吹著紫色的睡墊像橡皮艇般徐徐鼓脹挺直,范榛說其中一個睡墊可能破了個極小的洞,會漏氣,但我按了按,沒發現異狀。反到吸進了一縷複雜的異香。

是香料的餘味!

九七年的那次旅行,我們滿載香草、醬料的車廂從加州出發,北行過西雅圖折東切過愛達荷、蒙大拿麥黃的平原和發青的山嶺,轉南橫越懷俄明叢山、科羅拉多山泉和聖塔菲紅色土樓,終於抵達滿佈雕欄陽台的紐奧良城,一路上就是嗅聞著這股異香,時濃時淡。由於露營野炊,也由於好奇異國的芬芳,我們在保鮮冰筒和米麵乾糧的縫隙塞滿了乾燥的月桂葉檸檬草迷迭香鼠尾草奧勒岡葉羅勒和丁香肉桂,每個晚餐都要在樹林隱密處熬製神秘的高湯,才能安然入眠。

不知沿途到了哪裡時,車裡就開始籠罩著這股氣味了。也許保存袋壓破了個洞而不自覺,等到連冷氣孔吹來的風也熏成廚房的草香時反應已晚。州際公路上開窗疾馳,風吹得再大也再驅不散那氣味,香魂幽霧攪得我一度食慾不振,非常苦惱。漸漸才又習慣了,只有在啟門進入車內的瞬間才又被嗆了一下,彷彿揭開一張無形的帘。裡頭就是異國神秘的腹地,而我們則是為了傳遞福音和染指香料貿易而遠渡南島的亡命之徒。在溫差極大的北國星空下入眠,一朝醒來已是溼熱的南方海港。

「什麼味道啊?」一位來紐奧良作客的友人問。

「這很難說!」我笑著答。

之後幾年,這味道還是依稀留存在打開車門的瞬間,以具體的形式勾勒出波特蘭(Portland of Oregon)的週末市場和比陵斯(Billings of Montana)的小古董店。直到今年,也許是直到今年重返美國後才沒再聞到那溫暖的濃香。如今,如今竟又在帳棚裡還魂了!我興奮地把睡袋往旁邊一扔,拉開帳棚拉鍊,朝外大喊:「進來!快進來!看你有沒有發現到什麼?」

帳棚外亮了起來,車聲隆隆。范榛走出去和管理員握手,表示一切都沒問題,很好,很好。老管理員專程開了車前來探詢,卻突然發現缺乏足夠的話題。於是他又複述了浴室之類的事,還問我們衣物帶得夠嗎?車子離去的時候,把草原中央的蜿蜒小徑都照亮了,如一道夜漁的河川,墜落的長星。我們站立在松風中目送良久,看他繞了大半圈回到休息室的前院。右方不遠處的暗紅色營火還兀自燃燒著。

我們坐在木桌前開始用起晚餐,午餐剩下的炒米粉已經冷了,但依然香Q乾爽,甚至還偏鹹了些。美國賣的龜甲萬醬油似乎顏色淡些,我每以顏色目測口味總要失敗。所幸茉莉花茶可以沖淡一些苦鹹。吃完後就是英國馬芬(English Muffin)了,濃烈的楓糖香在冷風中有種獨特的芬芳,像夜裡綻放的花,咬下去時在舌根深處噴發出來,令人感到幸福。我們伴著閃爍敏感的孤燈對坐嚼著,突然都笑了起來。

吃第二個時,范榛把速度放慢了下來,將馬芬細細一片片剝開,放入口中,咀嚼得特別仔細,像是要辨認出摻在裡頭的所有作料。記得他曾說過,有一天在辦公室用午餐時,不知怎地就慢了下來,每一口飯菜都讓他想起是我愛他的證明。於是就吃一口,想一下,猜想我究竟現在在做什麼……。聽完後,我只心慌地追溯當天便當裡究竟是放了些什麼,卻發現一片空白,昨夜烹煮的菜色如今已不能追憶?但我並沒有因此而打斷他。突然他意味深長地蹦出一句:「是肉桂!你吃吃看是不是肉桂!」

但我已經將自己的那一份吞下去了。

於是我們安靜地喝起茶來。

忽然,我又想起了車上聽的那首歌。

當我死去的時候 親愛 你別為我唱悲傷的歌
我墳上不必安插薔薇 也無需濃蔭的柏樹
讓蓋著我的輕輕的草 淋著雨也沾著露珠
假如你願意 請記著我 要是你甘心忘了我
在悠久的墳墓中迷惘 陽光不升起也不消翳
我也許 也許我還記得你 我也許把你忘記
啦……
啦……(註5)

「這世界眞大!……」我仰望糝糝星辰延伸到無止盡的風聲之外,山丘溫柔地環抱這酣睡的營地,細草以凍露無聲地滋潤著土壤,這是完美的夜。這樣的夜,和最初的夜,或者最終的夜都沒有任何分別,如死亡般廣闊無邊,古老而神秘。比所有記憶的容量都更大,沒有什麼能記得起它,這樣的夜。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無法挽回,只有這夜晚不動聲色地一再重返。

他握住我的手,低聲地說:「我們要記得這一刻……」

「記得什麼?」

「記得……,記得這是我們的……」他遲疑了一下,接著以堅定的口吻吐出兩個字:「青春!」

「青春?」我屏息聽完,便笑了:「我們還青春?」

「是啊!」他以沉穩的語調試圖說服我:「難得我們還健康,是的,健康多麼難得。我們確實和十年前沒有太大差別,只有更多,沒有少掉什麼。」

經過這許多年的困頓,和無告,我確實已經耗損了一些大驚小怪的好奇心,和激情。但我沒反駁,只是淡淡笑說:「那麼,我們的青春還很漫長,也許現在只走到青春的中途。」

他卻突然老成了起來,說:「希望如此。」


10
今夜極可能是今年最後也是唯一的一次露營了。很快地,這個營地也會關閉,所有北方,所有新英格蘭地區的營地都將關閉,而南方又太遙遠。很快地,今年就要過去了。

過去了,都已經過去了,無法挽回。當初說不出口或者決定沉默的話語,如今再提起也沒有意思了。

突然發覺到,那些被我寫下,以及沒有被寫下的東西,基本上沒有特別的不同。寫下了,所以遂記得了,或一時忘記而在閱讀後復憶了﹔沒寫下的,也許當初太疏懶,或被什麼事干擾打岔而中斷的,最後都毫無意外地淡忘了,多數已完全沒有印象。似乎發生那些事,以及沒發生這些事,都沒有什麼明顯的差別。寫與不寫,基本上只是偶然。我甚至不知道為什麼就決定那樣寫下了。既然寫下了,就漸漸能讀出些什麼來,重要性也慢慢在提升中,終於成為那段時光的紀錄切面,以及權威的解讀者。我們藉由隻字片語來重建現場,賦予意義,並且揭發價值。

當然也有些東西在當時便迫切想寫的,也順利完成並保留了,只是比例甚低。通常我只是抱著該寫些什麼的念頭來到桌前,想了想,就輕率動筆了,連下一段該寫些什麼都不確定,就罔論全篇的主題或結構了。寫作時當然還是用心的,但想給些什麼特別的,或不想透露些什麼,都在瞬間決定。有時這段隱忍不發,下一段還是不由自主地說溜了嘴。愈覺得秘密,愈便藏不住。這樣既專注又隨機地寫了下來,居然有些篇章到最後還有它自己清楚的脈絡和完足的架構,令人吃驚。彷彿一開始便下定決心,計畫好了的。

少數看過過文章的友人客氣地表示:「這大概來自你紀律的本性▕▕你喜歡散漫,但又不真的相信散漫。你總以為裡面藏了些什麼線索或秩序,只是沒發現罷了。於是看得非常仔細而入神。若真的還是沒有發現,你便要失望,甚至懷疑起來了。」

我確實是那樣看電影、讀書的。所以我沒有辦法像打發時間般地放鬆欣賞,總是太過緊張,若到了最後還是說不通,或察覺其中許多細節是沒有必要的,便會感到不安。看一場不能滿意的電影,對我而言,的確是特別難受的。

這樣的敏感,無法輔助以嚴謹的思索與計畫,便要落入瑣碎而浮泛的臨場反應。這樣的反應再機智,總有它的規矩和路數在,就是複雜些隱晦些,也還是規矩,看久了就會覺得淺薄生厭。缺乏深沉的魅力可供來回誦讀。即使完全不同的內容,不同的寫法,讀起來仍舊有一再重複之感。很快就沒興趣了。

而我則是希望一再處理些相同的素材,而不給過分煩累之感。總要看出些新的意思或趣味來。可是,出色的自我重複卻是格外困難的。

我希望能做些改變,我速寫了筆記,也提醒自己注意的方向。沒想到有了憑依,卻更無法動筆,生不出一點可以寫的想法來。這是未曾有過的經驗。難道僅因為習慣的驟然改變?

在書店翻閱新書,不能引發共鳴的翻兩頁就看不下去了﹔真能寫進心坎又字字珠璣的,又使我羨妒交加,繼而感到羞慚,同樣讀不下去。

令我震撼最大的,不是題材的難得,或技法的卓越,而是它居然提前寫出了我的文章!確實縈繞腦際未克寫出的模糊影子,如今清晰地印刷在雪白的書頁上,平整地放在櫃上!多年前,甚至是幾個世紀前,就有人舉重若輕地書寫出來,彷彿一點困擾也沒有,那樣平實有力,親切得令人驚愕!那曾經一度是我隱密的思維,在我生命成形之前,早已經是公開的了。

也許不朽作品之能打動人心,便是因為它殘酷地站在共通的基礎上,使我們無從辯駁,也無法逃脫。

掙扎了這麼許久,卻還只是那些作品經過的小小歷程。我在那些書頁裡,看見自己被寫成了歷史。

我打開波赫斯年輕時詩集「布宜諾斯艾利斯激情」的譯本,內頁上謙卑地寫著:

致偶然讀到這些詩作的人
如果這本詩集裡面還有一句半句好詩,首先懇請讀者原諒我貿然將之竊得。我們的無知沒有多大分別,你成為這些習作的讀者而我是其作者純屬不期而然的巧合。

我不禁嘆了口氣,希望這成為我最終的懸問及答案。
翠貞 2007-01-07 06:17:25

我看『涼夜何其』﹙之四﹚

我一向怠惰,總在時限的哨音嚴厲吹響前,才匆忙完成份內的工作,因此總學不會從容的姿態,對於突然的訪約總是戒慎恐懼,深怕自己的恐怖習性就要大喇喇地攤在審視的目光下。

因此不論接送或開飯,任何與「規定時間」接軌的事務,都讓我慌張。弔詭的是,前一刻明明無大事,本來可以悠閒成事的,卻在過度鬆散下被迫面對下一刻的過度緊繃。

所以當孩子們滿心讚嘆菜色的美妙可口,老公又適時頗富教育意涵的宣稱:「因為其中有媽媽滿滿的愛心呀!」時,我常是驕傲而茫然的;也許茫然佔多一點。當然,我烹煮的當下是全心全意的,然而時間過份的壓迫、重複的洗刷切煮,讓我喪失了鮮嫩的感性。一時間頗有承受不起的赧然。

因為看到「每一口飯菜都讓他想起是我愛他的證明」這樣甜蜜的句子,讓我忍不住微笑想起自己在接受「過譽」時,如同作者般的空白迷茫。

這篇文章中最讓我心有戚戚的描述,當屬在書店翻閱新書的心情,「不能引發共鳴的翻兩頁就看不下去了﹔真能寫進心坎又字字珠璣的,又使我羨妒交加,繼而感到羞慚,同樣讀不下去。」這樣複雜矛盾的情緒,很長一段時間,讓我成為一個酸腐的批評者,及無能動筆的自囚者。因為承認「不朽作品之能打動人心,便是因為它殘酷地站在共通的基礎上,使我們無從辯駁,也無法逃脫。」,自覺永遠難以超脫「複述」的文字宿命,便無力堅持這條孤單又艱苦的路程。

如今看見作者也為此嘆息,反倒放鬆了——就當是磨刀練劍吧,前方的高手多的是,不必小學徒杞人憂天咧!
(R:218.32.15.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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