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6-14 09:13:14簡隆全

無論是快樂或痛苦都難以為繼

無論是快樂或痛苦都難以為繼



星火

 將抵達普羅佛登斯城之際,已經是稍過九時一刻了。氣溫陡降至零下,天色矇淞,郊區工廠煙囪排放出熅然煙霧,烘暖前方用橙色燈火將夜空染成玳瑁紋路的城市。然而這個小州的心臟,除了稀疏的車流之外,其餘罕見人跡。

  我帶著幾乎難以遏制的興奮往車窗外四處張望,焦躁卻沉默著,深怕一不經意,爆裂這熛然星火的話語便將無端引燃一切——一個話頭牽著另一個話頭,一旦扯開,將會把連我未曾想過的事也都吐露出來。如毛衣破損的線頭一經拉動,源源不絕,如絲似縷地就要自動流洩,從我滾燙密實的胸膛,喉間,終至吐露在唇邊如冬日迷雰,潮濕而朦朧,失去原本在心底具體的形跡。使秘密失去暄暖的掩翳,暴露在語言冱寒的注視與搜索下,漸漸懷疑多年來堅持存活的初衷。我沒說什麼,卻因為一種預期中猛烈的激動,而事先顫慄了起來。黑暗中望著雪曼專注駕車的側影,遠方後車燈隱約的淡紅映照出他自額間到鼻端柔和的弧線,空氣中噴散著忍冬和青松的芬芳。我們一路前行,車後灑落一片曖曖含光的廣大平原,如引曳著碩大的黑色披風飄然駛去。

  「很快就會見到他了。」他直視前方,微笑地說。

  「嗯!也許都不記得了。」我答道:「那我們之前打賭的怎麼算呢?」

  「不會的。你一看到,就會全部想起來的。」



細節,與整體

  我並不十分確定。拼命在記憶的汪洋中搜尋飄忽的影像。然而當我懷著不可理喻的熱情堅信已經回想起他的眼睛,接著是他的唇,他的鼻子,以及可能極不可靠的髮型時,他的臉型卻依然模糊,幾乎無法將個別浮現的,拆散的五官湊攏在一起。輪廓、線條和方位在極端嚴苛而迫切的確認行動中,終於逐漸迷失應有的疆域和位置,混融在黯晼的背景之中,渙散而陰晦。像是美術習作時,塗塗抹抹,又幾度擦拭之後,視覺似乎已經無法辨識線條的所在一般。好容易大致的形體終於被我追蹤捕獲,卻發現只是一縷面目模糊的幽魂。

  事到如今,記憶的細節和整體已無法相容,任何其中之一都在極力揭穿、排斥彼此情不自禁的想像、融合和自行創造。我只好轉而求助於完全不具有參考價值的印象——我還記得他焦糖般甜而富光澤的膚色自煒紅的襯衫探出。始終堅定和掩飾受傷的神情。我試著提醒他,不要追問任何訊息,並且盡最大可能信賴我的語言——多數是即將誕生的最無法自圓其說的謊言。沒有期待,沒有計劃,沒有盟約。他要我別說太多,因為他無法忍受沒有意義,卻又不能停止的演繹、歸納和追蹤。我們默不作聲疾行於樹林間。當他停下腳步,捧起我的臉,寬厚的手掌糾纏著一股神秘馥郁,熱帶夜晚的乳香……。是的,我必須承認,我們素昧平生,萍水相逢。我們幻想在屋頂天台上凝視海灣,輕聲歌吟;在歌聲的幻想中幻想吉他;在吉他的幻想中幻想風馳電掣的摩托車;在高速的幻想中幻想檀木般汗水的浸潤。在稍縱即逝的恐慌中,放任天真的無邊歡愉,重整感官的觸角,蓄勢待發。然而只在瞬間,由於某種日後也一再重演的錐刺般的罪惡感,以及突然攪亂無上快感的佔有渴望,我們全被不明的憤怒所攫取,隨之而來的是難以理解的苦惱、猜忌和過去種種落空的絕望,一古腦地加諸於眼前的陌生人身上。夢想、傷痕、激情和膽怯,不約而同地從各自記憶的遠方復活。驀然感覺到脆弱、痛楚和理智的心虛,如瀑布般沖刷而下:時而忿駭,時而羞愧;時而目空一切,時而又反覆追根究底……永恆的一夜。巷口的霧燈炫目地從腳下閃過,在對街的樓房牆面上照出巨大的光影。我們的處境愈見困難,深深陷入黯淡而心虛的僵持中——善意傾聽和惡意曲解的僵持解釋我們無法下定的決心。我們展開交談,試圖諮商,然而舉步維艱:缺乏交集且難以回應的話題,斷斷續續且相互忍耐的話題,終於提示無論是快樂或痛苦都將難以為繼——而這也正是彼此怯於面對的本意——唯一若無其事持續的是他那彷彿曝曬成海風的領口襟前,飄散著淡淡的琥珀、杏仁和羊毛衫相互滲透、編織而成的氣味。浮浮沉沉。這種種一切,在急切召喚的此刻,我的嗅覺神經如海藻輕擺搖晃,傳遞出全部但卻也是僅有的短暫回憶。一時胸膛聲光霅曄,迴盪在洞然的街衢中。



單字

 因為那人
 他是我想查一個單字時意外
 碰到的另一個單字於是
 有些事情就像把一架彈奏中的鋼琴
 連同鋼琴師高速拋進海底
 在尚未意會前他們在海底繼續(註1)

  是的,也許我將會記得,如果我再見到他的話。然而,我的直覺拒絕為我的期盼背書,它告訴我,以不可思議的冷靜拘謹,告訴我,下一次當我嘗試回想起他,我會記得今夜的寂靜,燈火,忍冬與松香,以及雪曼側影的弧線。我會益發混淆,時光積聚囤積,發潮黏附如置放過久的麵條,若要強加爬梳析理,只有斷裂。

  我們抵達粗略地圖指向的目的地。停了車,雪曼提醒我先披上外套再打開車門。多麼荒涼的郊區啊!我發現,幾座如穀倉如小型工廠的倉庫錯落道路兩旁,遠處暗紫茄色的靉靆雲層描繪丘陵的稜角,微微暈出青光。我瑟縮著頸子,跟隨雪曼快速橫越過馬路。









(註1)夏宇「Salsa」,唐山。p.12,「百葉窗」。 


2000.11.20
2007-01-11 15:46:35

又很巧:)

再看你的旧文,选了一个我喜欢的题目,就是这篇文章。没想到,我那么喜欢:)

一个描写,令我感动:“停了車,雪曼提醒我先披上外套再打開車門。”

一个感触,我也有同感:“無論是多麼激烈生動的情感,無論是快樂或痛楚,都有一定的賞味期限”

还好,我的朋友们总在进步着,跟我互动。也让我更加爱她们*_*

簡隆全 2007-01-07 06:07:17

梅村月:

感謝你在忙於自己網站的同時,
還能撥冗照顧到我的留言版,
無以回報,只能在這裡為你打個廣告。

月的新聞台:

http://mypaper4.ttimes.com.tw/user/moongene/index.html

請各位也多去捧場!至少按個『愛的鼓勵』哦!

月,
你提到那篇『無論是快樂或痛苦都難以為繼』,
這題材曾給我一些平靜但深刻的震動,
讓我在心情平復的時刻,
驚然發現自己是沒心肝的人,
無論是多麼激烈生動的情感,
無論是快樂或痛楚,
都有一定的賞味期限,
轉眼就要失卻、就要遺忘,
就要恍若隔世,
勉強食用,只怕味道變質,
追索只成空影。

一直都喜歡看留言,
而自己又不愛留,實在麻煩。
看看別人怎麼看自己文章的,
有時竟會有『原來如此』之感,
懷疑一向是錯怪了自己,
真有趣。
(R:218.22.21.6)


-- 2003-06-28 17:33:28 --

梅村月 2007-01-07 06:02:18

打算今天停筆一天 。 窗外又恢復綿雨暗雲 , 我選擇來到這裡 。

點開「無論是快樂或痛苦都難以為繼」一文 。 文中藉由夜景和氣味的牽引 , 坦露了會見那人之前的複雜情緒 。 那人似乎是深印心坎的 ; 而一夜的萍水相逢 , 難免下意識裡起了模糊影像 , 順勢又遷咎於日後衍生的罪惡感、佔有渴望 , 自然地將憤怒、苦惱、猜忌和落空的絕望,攬在自己的和對方的身上 。 這種進退兩難的處境 , 對我 , 似乎並不陌生 。 萬般愛戀情愁 , 溶魂地化為字句 , 躍在紙上 , 和我的心上 。
(R:211.121.59.217)


-- 2003-06-24 11:03:4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