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6-03 14:11:45簡隆全

以重複來考驗這可笑的本質

以重複來考驗這可笑的本質




Bossa Nova

他堅定地望向前方,嘴裡隨著CD音響播放的歌曲輕聲漫哼,有一搭沒一搭地,「啦——啦啦、啦啦啦啦啦……」。所有的歌詞都是「啦」,簡直比Scat 更Scat。播放的是「The Girl From Ipanama」,清涼而懶散的音樂,輕微地張弛著。整個節奏調性似乎是明快的,但留神一聽卻又是鬆緩的;那樣燦爛乾爽的音樂,以冷靜而私密的氣流,在耳際吐放,一吞一吐之間,你可以明晰地聽見三十多年前那樣均勻,毫不避諱的呼吸,親密的呼吸,緊貼在你耳邊。生存的證據,意外的紀錄。透過風,透過風中溫暖的微粒水氣,輕撫你的耳膜,柔順地流進……流出……像漂浮在小舟上的午睡,隨波蕩漾,四周都是濕潤的芬芳,無所謂卻又帶點青澀的享樂主義的,水藍色的酣醉,騷動但涼快。

  雖說是滑順,但聲線的顆粒卻歷歷分明,一種植根於日常生活的樸質浪漫,一種即使百般橈折還要揚棄滄桑的單純美好。他們淡淡地,不為什麼,略帶傻氣地望向前方,即使面無表情也像是略帶笑意,只是坐在那邊,不費氣力地游賞,無所事事的執迷。笑著,談論著:看!前方走過一個女孩……嘿!……就要走遠了。他能怎麼辦呢?只能報以微笑。但可惜她沒看到。沒奈何,只好又躺下,繼續望著這夏日的海灘。輕微的惆悵,淡得說不出來,幾乎連自己都快感覺不到。他們的音樂垂掛在夏季的慵睏中,迷眩的陽光氣味,蔬果的馥郁,地板的陰涼,發散,混合,稀釋……。

  他的聲音天真而溫柔,搖著扇子,在蟬噪的涼席上輕聲哄我入眠。然而那六零年代的甜蜜使我反覆,睡不穩也醒不來。他撫摸著我赤裸的背脊,輕觸我發燙的頸項,冰涼的指尖,斷斷續續地,在我身上,迤邐流動地畫出一條虛線,無言的溫柔和隨之而來的輕顫,如同多年前輕傷的回憶,隨著心的一緊一放,沁入肌膚內層,那樣神秘的,遙遠的內部。

  雖然在我耳邊傳遞,那極近的距離,但順著音樂的來源逆向追索,則是柳暗花明的海灘,廣闊的雨林,蔓延的星空。隨著旋律的擺動,所有人都坐了下來,都抬頭仰望,不發一言。即使是陰影,也要妥善保藏在微笑中。



重複播放

  他對這些歌完全不熟,即興的音樂哲學使他既拖拍又走調,但他還是不以為意地哼下去,彷彿本該如此。這首歌結束了,在下首歌來臨前的空檔中,他抓住一小段還記得的音節繼續吟唱,直到新的曲子已經開始了一陣子後,才又緩步跟上。

  我按下按鍵,倒回剛才的那首曲子。他跟著哼唱了兩小節,突然像想到什麼似地停下來,問我:「怎麼了?」

  「什麼怎麼了?」

  「怎麼又回到這首歌了?你喜歡這首?」

  「沒有。」我笑著說:「我以為你喜歡呢!是幫你重複播放的,看你下一首都開始演奏了,你還不放過地哼個不完,乾脆幫你倒回去。」

  他輕微地「哦?」了一聲,又繼續哼唱下去。

  當這首曲子又結束時,我伸手想幫他再Repeat一次,但他搶先握住我的指尖,輕緩推回,無言地拒絕我。之後他就不再哼唱,專心開車,任由旋律流逝。

  這幾天氣溫總算回升到零下二、三度。路旁、停車場的積雪也大致清理妥當,市區夜晚才又出現車潮。明晃晃的車燈,照在建築物的牆面,照在他的臉上,快速地亮成一片,又暗了,又亮了,又再暗了下去。好像在他臉上打幻燈片。車流從轉角處駛出,一輛,又是一輛。路旁人行道上,一名年輕男子頂著寒意逆風前行。

  「你看,」我指向右前方:「現在還有人在溜狗。你看那六隻迷你狗的脖子上各繫著項圈,牽出線,一共六條線握在主人手上,像拖著網子似的。」

  他看了一會,笑了出來,說:「那狗兒那麼小一丁點,主人跨一步,牠們就得趕緊跑個十幾步才跟得上。一路上一直跑,像群小電動馬達。鼕鼕鼕鼕地,疲於奔命。要是你,早喊著累昏了,寧願躺下來讓人拖著走。」



看板

  夜色已深,路上可供欣賞的事物逐漸寥落。突然間,在擋風玻璃前方,看到一塊大型看板,矗立在紅磚樓房頂端。那是一家報紙的廣告看板,上頭的文案,以斗大的字體宣示:「Don't Read It! Use It!」這廣告我有印象,因為覺得可笑。但我不記得上回是在哪裡見到的:也許在電視裡,也許在地鐵站,也可能在車箱或車身上,總之不是在這裡。真沒想到這廣告竟已蔓延全城!這種再次觸動,卻又略顯陌生的情境,更加深了它的荒謬趣味。這使我對懸擱在胸口的譏諷,湧出了一種不吐不快的衝動。

  但一則這嘲弄的材料實在乏善可陳,不值一哂;另一則是我記不清上回看到這廣告時,是不是也同樣跟他在一起。有可能是獨處,也可能和別人,但最大的可能性還是跟他在一起,而且當時我已說出了我的看法。這種對重複出現的可笑事物,竟以相仿的方式表示嘲弄,還帶著自以為是的笑容,本身就是更可笑的笑料——居然樂此不疲?我心裡十分明白,笑話不宜重述,譏諷性質的笑話尤須嚴禁。實在沒有必要拿這微不足道的笑料到處顯耀,輕犯其鋒。於是便住了口。



遠\近

  但在車上所見的事物都是限制性的:空間的限制,時間的限制。因為置身於高速的前進中,所有的事物都在瞬間出現,也在瞬間消逝。只是存活在瞬間中,也為瞬間所銷毀。高速前進的鏡頭,高度集中的目的,基本上是一再排拒、約化的過程。沒有猶豫和選擇的餘裕:往目標全速前進。計劃的穩定性使車內的動作遲緩、倦怠、麻木;而另一方面,速度的激情使窗外的景物動盪、模糊、崩解。一窗之隔,高速錯身的客體,在彼此看來都是狂亂而富侵略性的,無論是主動的前進,抑或是被動的後退——那看來就像是激烈的逃脫——由最基本的常識,我們得知——只有同速前進才是穩定而靜止的。同時同速地前進後退,彼此看來,就像是沒動一樣——同時進入無從對照、也無法測量的疑心狀態中。

  在高速中,出現了一種倒反的情境。即所有遙遠的前方都是接近的——至少在逐漸接近中,在可測量的狀態下;反之,所有近在咫尺的事物則是遙遠的——而且距離在拉大中,而且逃脫出測量的領域外——一旦錯身而過,便是永恆的消翳。一逝不返。這使我們在同時間處於絕對專一的忘形快感中,也投身於高度警覺的審慎傷感裡。一再追逐、抵達、征服,也一再躲藏、遠離、棄守。雙重的焦灼,雙重的失落。在公路旅程中永無止盡上演,直到你幾乎忘了到底要往哪兒去?去做什麼?迅速累積的地名、路標、符號和禁令,大同小異的車流、道路、建築和景觀,層層疊疊地印入擋風玻璃的深處。目的地和出發點簡直毫無二致,路線像是由縱橫交錯,卻又面目相似的通道構成的迷宮,令人發狂。

  和他同處於狹隘密閉的空間,速度卻極度落差,使我一直維持在激烈震盪的狀態下,感到心慌,但卻又無力逃脫。這是對尚未適應的速度,所產生的對比的,失控的恐懼預感。封閉的靜止。狂亂的靜止。這一切都強化了我的警覺,警覺到那塊巨大看板將在短時間內消匿無蹤的危機——我們在前進,而它也正以同樣速度向我們迎面而來——就要錯過了,就要來不及了。

  這時間\速度的嚴苛限制,激發了我述說的強烈渴望。讓我無端生起挽留的念頭:我不能讓它平白流逝。我清楚地從這其中的焦慮發現到:我想說。我必須說。我必須「馬上」說。

  慌亂中,我舉起了手,在它即將消逝的瞬間,指住它,讓他辨識出:「看,那看板,那報紙廣告的看板,右前方樓房上。」



回應

  但是我擔心出醜的疑慮不曾稍減,在最激烈的瞬間依然發揮作用。於是我審慎地,試探性地輕聲咕噥:「多可笑的文案。」

  若我曾經和他一同看過這廣告,並且發出評論,則他此時該有所回應:以微妙的笑容來回應這默契,或以其他聲響來暗示並制止這無謂的重複。這些都是有效的訊息,足以幫助我作出正確的判斷:適可而止,或是解除戒備。然而他沒有任何回應,就像沒聽見一般,專注而沉默地望向前方,開著他的車。也許他略為點了一下頭,也許正在靜待下文。

  他沒聽過。是啊!他的反應是沒聽過的樣子。既看不出不耐煩,也沒有會意過來的痕跡。於是我鼓起勇氣,在仍隸屬於這話題的時間內,輕聲地笑著說:「嗯!真可笑!那廣告,……若不讀它,又該怎麼使用它呢?難不成是……」

  話猶未止,我心底已經暗叫一聲「哎呀!」——是的,我想起來了,完全想起來了。我將要說下去的話,正是上次他為了回應我,接著說的玩笑話。霎時我頓然煞車,止住了話。可惜已經太遲了。

  他若無其事地接下說:「用來當抹布,擦玻璃,當包裝紙……」



一句話

  他也想起來了。也許我該這麼說,他根本不曾忘記。只是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應,或根本不覺得有回應的必要。都是我自作聰明。所有孤注一擲的賭局從不曾喚來直覺的眷顧。然而話已出口,成了既定事實,我該趕快做些什麼?快!快!我不能坐視今夜就這樣以如此可笑的情境作收場。不能。我必須趕快說些什麼。盡可能地說些什麼。塗改它、掩飾它、轉移它。讓它成為一個橫生的枝節,一個別有用心的疑竇,一個懸疑。我需要一句話,就像T夫人需要一句話來成為延長散步的藉口,那樣的急迫性。(註1)
  
「捲雲窩在人們的腦海裡,從他們的眼睛優游而出,就像劈啪的熱雨讓海綿狀的蒸氣從地面浮升。天空雲彩的性孤獨;地上芸芸眾生的語言孤獨。」(註2)

   隨便說些什麼都好,都有助益。然而我卻沉默,嘴巴像「被縫合了一般」(註3)。這樣的沉默使發生的可笑悲劇,更形尖銳、具體、無法抹滅。就在這絕望而別無選擇的關頭,我只好強忍悲憤,尷尬地笑說:「你上次也是這樣說,不是嗎?」



破解

  沒錯,就是這一句,完美的一句話,完美的回應。它透露的訊息十分明確而狡獪:我記得這看板,我記得我曾經和你提及這嘲弄,就如同我記得你上回如何回應一樣。我記得。我別有用心地重複了一次。以重複來考驗這可笑的本質,以深入絕境的涉險,來試探重複的可笑,或可笑的可笑。然而你以重複的答案來回答我,另起波瀾。然而你的用意,就如同我的用意一樣,沒有解釋的義務。無論是繼續追索永無止盡的自設迷網,還是退回到原點,使這話題回歸為無甚深意的閒聊,先前的可能危機都已解除。可笑的危機,不懷好意的危機,毫無意義的危機。都在這句話後如破解的咒語,成為多心的遺跡。

  我和他都沒有追究下去的興趣。只是心有所契的相視一笑。沒再說什麼。CD唱盤唱完之後又自動重頭開始,回到先前的那首Bossa Nova,還是那樣一派輕鬆瀟灑,像什麼也沒發生似地。我一面任由歌聲近距離地在我耳窩搔拂,一面將頭轉向窗外,冷眼觀看無數個一瞥即逝的巷道,以及巷道內,那微弱搖曳的燈火,從稀落的,未眠的窗口,無聲透出。












(註1)米蘭昆德拉「緩慢」,時報。p.32。
(註2)尚布希亞「美國」,時報。p.19。
(註3)同(註1)   









2000.01.12
月光魚 2007-01-07 06:08:42

隆全:

謝謝你對我的網站大力引薦,雖然它仍然還是「人跡罕至」、「形容憔悴」,我還是會繼續努力筆耕——好不容易有了起步啊!

關於『以重複來考驗這可笑的本質』的評論受你肯定,我特別感到興奮開心。爸爸曾在你剛獲時報文學獎時,就急急讀完報上的作品,然後,既光榮又疑惑的向我探詢:「你看得懂嗎?能不能解釋給我聽啊?」

即便是有著文字理解的程度差距,他仍是努力去閱讀,試圖以笨拙的方式表達對你的關懷和讚嘆。

我很高興自己能成為一座橋樑,在典雅隱晦和普羅庸俗中傳遞溫暖訊息,讓距離有了可親的視角。
(R:218.32.7.223)


-- 2003-07-03 11:42:33 --

簡隆全 2007-01-07 06:07:56

翠貞有關『以重複來考驗這可笑的本質』的評論,是我讀過最好的推介,比當初的評審大公都能深入三昧,我就不再多言了。

這個部分寫得尤其好,我必須特別引出來:

『這「懸擱在胸口的譏諷」雖然經過「笑話不宜重述,譏諷性質的笑話尤須嚴禁」的自我警惕,卻又對公路旅程中「一旦錯身而過,便是永恆的消翳」的威脅感到無比的焦慮失落,於是,終於,慌亂的手勢配合試探性的輕聲咕噥,像滾沸的開水,自動發聲。一切都有了決定性的命運。』

重複的笑話使人尷尬疲倦,無法發笑。
而『太陽底下無新鮮事』,
生命中有什麼可笑的事物不是在三出現的呢?
我們還要乾澀地表示興味?
若所有事物使人驚愕、初次發生的片刻,
都不免帶有可笑的性質,
(唉呀!我們總是心不甘情不願的接納新事物,
偶爾還要持舊地略加嘲諷!)
那又有什麼事,不是(至少一度是)可笑的呢?

可笑是如此漫無目的、無孔不入,
卻又脆弱得難以複製,稍縱即逝,
無法抗衡荒漠的時間磨蝕,粗略的品鑑姿態
如同所有珍異的事物、感情。
只是因為滑稽的命運,
他無法不躲進陰暗傷感的角落,
強以藉口開脫、漠視。
(R:218.22.21.6)


-- 2003-06-28 17:52:18 --

翠貞 2007-01-07 05:58:55

這是一篇得獎作品─『以重複來考驗這可笑的本質』,非常好玩,非常好看.

如果我沒記錯,因為字數篇幅的限制,得獎作品是比較短的,讓懸疑的刺激感在快速行進中顯得一觸即發,讓人不禁微微冒汗,對作者「奮不顧身」的激情感同身受,「這時間\速度的嚴苛限制,激發了我述說的強烈渴望。讓我無端生起挽留的念頭:我不能讓它平白流逝。我清楚地從這其中的焦慮發現到:我想說。我必須說。我必須「馬上」說.」對於其後的尷尬煎熬,便能許以更多的同情,及觀察其圓場功力的動力.

讀者在安全的距離外,有限的不忍中,渴望,別人無傷大雅的不幸,為自己無聊的謹慎寫下必要的讚嘆,畢竟冒險犯難的“英雄”,是教人恨的.
相較之下,我更喜愛此篇的完整陳述,讓我的情緒隨著作者充滿魅力的文字,緩緩啟程,駛向不知名的山巔懸崖,再急轉迴旋直下歡鬧的人間,落定傻笑,只剩滿懷的風,還留有蜿蜒的氣息光影.

甜美起音的旋律,總讓人疏於防備,輕搖著渴歡的細胞,就要起飛.飛翔的姿態翩映在城市的玻璃帷幕上,
美得如此自覺,順理成章地享用歡樂時光.歌曲和迷你狗全成了微笑的背景.

「D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