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5-28 00:44:46簡隆全
對整個故事來說，無足輕重的地方
對整個故事來說，無足輕重的地方
預感
似乎預感到秋末的來臨，地上滿是乾枯的落葉，和清朗中帶些纏綿的燃燒的氣味。然而浪漫的激情逐漸在消退中。清道夫的工作永無止盡，葉子掃了幾車之後，街頭如故。奇怪的是，葉子是從哪而飄來的呢？一路行來，抬眼只見枯枝，連那垂死掙扎在梢頭盪漾的殘葉一併計算入，也只剩下頂多一車的量了吧。黃葉落盡，今年得秋天就該告一段落了。然而，落葉卻還是神出鬼沒地滋生著，一覺醒來，整座城市又被滿滿覆蓋住。
「我以為該結束了，真沒料到。但幸好沒下雨。」每個路人都這麼搖頭說。
層層細密的枯枝交錯，將天空隔成碎裂的玻璃窗。彷彿經歷了猛烈的撞擊。蔚藍的，陰霾的，終究碎裂了。
閱讀
雪曼回到家後，和我在廚房一同準備晚餐。突然，他像記起什麼似的，和我提到他最近閱讀的一本書。我們很少分享閱讀的經驗，幾乎未嘗討論。
「很有意思的書，可是總覺得有些怪，也不是什麼，劇情雖富想像力，但十分合理，結構也恨縝密，問題不在那裡。」他略帶輕微的苦惱，一邊和著麵粉和雞蛋說。
「嗯！」
「問題出現在，說來有些不好意思，也許是外行人的看法，是出現在對整個故事來說，無足輕重的地方。」他嚥了口氣，說：「在腳色的安排，或說，設計上。」
「那是很重要的部分啊！我不懂你的意思。」我有些吃驚地表示。
揭露
「我知道，但我覺得有些奇怪的地方，並非角色的性格、演變，或在故事中的份量和象徵；也不在整個人物群所呈顯的內在結構：衝突、和解、疑慮和依賴，都不在那兒。也許許多讀者根本沒察覺到，或察覺到也不覺有何深究的必要，畢竟，整部小說讀來十分妥貼自然，有許多打動人心，給予回想和啟發的章節和段落。而我所說的那奇怪的部分潛藏其中，竟一點也不顯得扞格突兀，引人疑竇。如此的存在，既沒有增添故事主題的意涵一分，也似乎沒有減損一分。它是那樣自在的優游於關注和判斷之外，不帶一絲定義和說明的任務，彷彿本來就該如此，自然的存在。但是，一旦被我不經意察覺出了之後，我感到十分不安，彷彿發現某個不必揭露的古老秘密，既慌亂迷惑，無力解答，甚至也根本不感興趣。因為我明白，發現之前，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似乎也沒理由不這麼繼續下去。」
「我很感到好奇了。」他停頓了好一會兒，似乎有些迷惑，我鼓勵性地對他一笑，說。
「但當我發現之後，我往前翻了幾頁反覆思量，我卻認為作者是有意為之，並賦予某種意義，某種使命。當我這麼想到時，我感到十分失望，索然無味，我覺得自己是庸俗的評價者，泛政治化的閱讀者，師心自用，我回不到最初的狀態了。那樣甜美的，焦灼的樂趣。」
性徵
他預熱後將烤盤放入烤箱，拿起餐巾紙擦手，繼續說：「問題真是枝微末節吧！想起來實在令我後悔，而且羞恥。是的，有點羞恥，問題是出現在「我」，故事的敘述者，第一人稱，「我」，的性別上。」
「是『他』，還是『她』？」我插口問。
「問題在於我不清楚。我仔細的翻閱全書，仍找不到一點蛛絲馬跡。敘述的時候，第一人稱，使用的自然是沒有性別的『我』，沒提及姓名。這倒沒什麼可說的。我檢查對話的內容，對方，所有的第二人，第三人，稱呼到或提及這人時，使用的仍是沒有性別的『你』、『您』或『你們』。在整個故事中，這人，這暴露又閃躲隱藏的敘述者，第一人，從來不曾成為可以透露性徵的姓名或者第三人稱。」
「這麼說來，作者是有意安排的吧。」
「我本來也是這麼想，或許我該說，現在雖我還有這想法。但卻又有另一想法浮現與之抗衡：敘述者是如此地天真而熱切地傾吐著，傳述著，似乎根本無暇關注到這情況，（所傳遞的訊息似乎從來也與「性別」這論題無關），幾乎使我相信，這是無意中造就的懸宕，一則天真的意外。而且就另一層面而言，就敘述者而言，就『我』而言，自身的確立根本無庸置疑，（否則如何發聲？）『我』是如此自然又真實的存在在這裡，無須辨明，無須定義，更壓根沒想到表述。即使是自我介紹，有幾人在敘述中會提及自己的性別呢？甚至意識到自我的性別呢？我因此想到，多數語言中未對敘述者的這個『我』字，加以性別上的界定，是否暗示著在敘述的同時，在那特殊建構的情境中，自我根本處於『無性』的漂移中。沒有性別的界定，正是這種結構的忠實描述，一種括弧的，存而不論的，審慎態度。而非忽略，或籠統含混。」
降落
「你這麼說到讓我想起了，曾經，我也讀過讓我像你有這種困惱的故事。除了姓名，人稱對敘述者性別的不確定外，連帶行為定性似乎也朦朧了起來。誰能說什麼事非男人做不可；或因為某人行為如何如何，因而斷定『他（她）』絕對是個女人呢？在這個過程中，我突然發現，原來大多數行為根本不足以成為性別的特徵。在這個時代生活了這麼久，我竟然到那時才有此發現，我也相當驚異。有時我甚至偏激地這麼覺得，『性別』比『性格』更難測。」
他以贊同的眼神看著我，並檢查一下烤箱的狀態。
我們遠離這話題一陣子後，在所有菜上桌時，我若有所思地又說道：「但不知為什麼，我還是慶幸，那本書到了大約第十五頁時便解答了我的疑問。對那作者而言，他根本無意技巧性地閃躲性別，只是前幾頁沒提及的必要罷了。但那幾頁是如此漫長啊！如今想來仍不敢相信那段漫長竟只是十幾頁的篇幅而已。我一再地思索，認真的考慮是否該先跳翻到後面幾頁尋找解答。看羅曼史，揣測並擔心有情人能否終成眷屬時，偶爾我會這麼做，然後再喬裝成一向不知情般地，一路繼續驚嘆、緊張下去。雖然那次我拒絕了自己好奇的建議，但依舊得承認，性別的失焦使我困惑，幾乎不能有效地找到面對、理解劇情（甚至是瑣事）的態度。它使我再閱讀時浮想聯翩，卻找不到安心降落的位置。」
他聽後笑著答：「我本以為著膠著於性別確認的庸俗心態，只是我個人的偏見呢！」
2000.11.01
預感
似乎預感到秋末的來臨，地上滿是乾枯的落葉，和清朗中帶些纏綿的燃燒的氣味。然而浪漫的激情逐漸在消退中。清道夫的工作永無止盡，葉子掃了幾車之後，街頭如故。奇怪的是，葉子是從哪而飄來的呢？一路行來，抬眼只見枯枝，連那垂死掙扎在梢頭盪漾的殘葉一併計算入，也只剩下頂多一車的量了吧。黃葉落盡，今年得秋天就該告一段落了。然而，落葉卻還是神出鬼沒地滋生著，一覺醒來，整座城市又被滿滿覆蓋住。
「我以為該結束了，真沒料到。但幸好沒下雨。」每個路人都這麼搖頭說。
層層細密的枯枝交錯，將天空隔成碎裂的玻璃窗。彷彿經歷了猛烈的撞擊。蔚藍的，陰霾的，終究碎裂了。
閱讀
雪曼回到家後，和我在廚房一同準備晚餐。突然，他像記起什麼似的，和我提到他最近閱讀的一本書。我們很少分享閱讀的經驗，幾乎未嘗討論。
「很有意思的書，可是總覺得有些怪，也不是什麼，劇情雖富想像力，但十分合理，結構也恨縝密，問題不在那裡。」他略帶輕微的苦惱，一邊和著麵粉和雞蛋說。
「嗯！」
「問題出現在，說來有些不好意思，也許是外行人的看法，是出現在對整個故事來說，無足輕重的地方。」他嚥了口氣，說：「在腳色的安排，或說，設計上。」
「那是很重要的部分啊！我不懂你的意思。」我有些吃驚地表示。
揭露
「我知道，但我覺得有些奇怪的地方，並非角色的性格、演變，或在故事中的份量和象徵；也不在整個人物群所呈顯的內在結構：衝突、和解、疑慮和依賴，都不在那兒。也許許多讀者根本沒察覺到，或察覺到也不覺有何深究的必要，畢竟，整部小說讀來十分妥貼自然，有許多打動人心，給予回想和啟發的章節和段落。而我所說的那奇怪的部分潛藏其中，竟一點也不顯得扞格突兀，引人疑竇。如此的存在，既沒有增添故事主題的意涵一分，也似乎沒有減損一分。它是那樣自在的優游於關注和判斷之外，不帶一絲定義和說明的任務，彷彿本來就該如此，自然的存在。但是，一旦被我不經意察覺出了之後，我感到十分不安，彷彿發現某個不必揭露的古老秘密，既慌亂迷惑，無力解答，甚至也根本不感興趣。因為我明白，發現之前，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似乎也沒理由不這麼繼續下去。」
「我很感到好奇了。」他停頓了好一會兒，似乎有些迷惑，我鼓勵性地對他一笑，說。
「但當我發現之後，我往前翻了幾頁反覆思量，我卻認為作者是有意為之，並賦予某種意義，某種使命。當我這麼想到時，我感到十分失望，索然無味，我覺得自己是庸俗的評價者，泛政治化的閱讀者，師心自用，我回不到最初的狀態了。那樣甜美的，焦灼的樂趣。」
性徵
他預熱後將烤盤放入烤箱，拿起餐巾紙擦手，繼續說：「問題真是枝微末節吧！想起來實在令我後悔，而且羞恥。是的，有點羞恥，問題是出現在「我」，故事的敘述者，第一人稱，「我」，的性別上。」
「是『他』，還是『她』？」我插口問。
「問題在於我不清楚。我仔細的翻閱全書，仍找不到一點蛛絲馬跡。敘述的時候，第一人稱，使用的自然是沒有性別的『我』，沒提及姓名。這倒沒什麼可說的。我檢查對話的內容，對方，所有的第二人，第三人，稱呼到或提及這人時，使用的仍是沒有性別的『你』、『您』或『你們』。在整個故事中，這人，這暴露又閃躲隱藏的敘述者，第一人，從來不曾成為可以透露性徵的姓名或者第三人稱。」
「這麼說來，作者是有意安排的吧。」
「我本來也是這麼想，或許我該說，現在雖我還有這想法。但卻又有另一想法浮現與之抗衡：敘述者是如此地天真而熱切地傾吐著，傳述著，似乎根本無暇關注到這情況，（所傳遞的訊息似乎從來也與「性別」這論題無關），幾乎使我相信，這是無意中造就的懸宕，一則天真的意外。而且就另一層面而言，就敘述者而言，就『我』而言，自身的確立根本無庸置疑，（否則如何發聲？）『我』是如此自然又真實的存在在這裡，無須辨明，無須定義，更壓根沒想到表述。即使是自我介紹，有幾人在敘述中會提及自己的性別呢？甚至意識到自我的性別呢？我因此想到，多數語言中未對敘述者的這個『我』字，加以性別上的界定，是否暗示著在敘述的同時，在那特殊建構的情境中，自我根本處於『無性』的漂移中。沒有性別的界定，正是這種結構的忠實描述，一種括弧的，存而不論的，審慎態度。而非忽略，或籠統含混。」
降落
「你這麼說到讓我想起了，曾經，我也讀過讓我像你有這種困惱的故事。除了姓名，人稱對敘述者性別的不確定外，連帶行為定性似乎也朦朧了起來。誰能說什麼事非男人做不可；或因為某人行為如何如何，因而斷定『他（她）』絕對是個女人呢？在這個過程中，我突然發現，原來大多數行為根本不足以成為性別的特徵。在這個時代生活了這麼久，我竟然到那時才有此發現，我也相當驚異。有時我甚至偏激地這麼覺得，『性別』比『性格』更難測。」
他以贊同的眼神看著我，並檢查一下烤箱的狀態。
我們遠離這話題一陣子後，在所有菜上桌時，我若有所思地又說道：「但不知為什麼，我還是慶幸，那本書到了大約第十五頁時便解答了我的疑問。對那作者而言，他根本無意技巧性地閃躲性別，只是前幾頁沒提及的必要罷了。但那幾頁是如此漫長啊！如今想來仍不敢相信那段漫長竟只是十幾頁的篇幅而已。我一再地思索，認真的考慮是否該先跳翻到後面幾頁尋找解答。看羅曼史，揣測並擔心有情人能否終成眷屬時，偶爾我會這麼做，然後再喬裝成一向不知情般地，一路繼續驚嘆、緊張下去。雖然那次我拒絕了自己好奇的建議，但依舊得承認，性別的失焦使我困惑，幾乎不能有效地找到面對、理解劇情（甚至是瑣事）的態度。它使我再閱讀時浮想聯翩，卻找不到安心降落的位置。」
他聽後笑著答：「我本以為著膠著於性別確認的庸俗心態，只是我個人的偏見呢！」
2000.1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