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5-19 17:59:11簡隆全

切斷音息般地自顧流逝(2000美國之七)

切斷音息般地自顧流逝





 想到要在這麼陰寒的下午專程出門一趟,便覺得突然累了起來。草草將房間整頓一番,套上橘色格子襯衫,聖誕綠的素面羊毛衣和鐵灰藍的Levis 517,在背包內放進地下鐵月票、地圖、傻瓜相機、雨傘、卡謬的「異鄉人」和此行目的组组到期的影帶。將髮膠擠在手心上稍加摩挲,輕輕一下撩撥,由於不想在鏡前逗留,便轉身走入餐廳。沒錯,要先吃點東西果腹,免得出門又要在餐館前徘徊。把冰箱內昨夜留下的奶油焗火腿蔬菜、油燜草菇冬筍和九層塔薑片大腸,一一放入微波爐加熱。匆忙地嚥了幾口,嚼在嘴中,還是說不出的乾澀冰冷。

  用過午餐,疲倦感逐漸襲來。繞進書房開機檢查郵件。八封信件,沒有新郵件,連垃圾郵件也沒有。上網翻閱一下新聞,從焦點新聞看到娛樂新聞,再跳到高球最新世界排名。不行,眼皮一直要往下滑去,八月才開始,氣溫已跌到十七、八度,加上無邊絲雨,連對街樓房的窗口都稀稀落落的點上幾盞溫黃的小燈。三樓右數第四窗口的女學生索性就趴在書堆前午睡了起來。其餘臨街的窗口大多嚴嚴緊閉,裡面是無限延伸的蒼黯,如彈痕,如蜂窩,如眼睛,也像水流無聲的洗手檯槽溝。

  像是疑心到潛在的窺視,或是隔絕黯沉的天光車聲,好安穩小憩一晌,包括那三樓的女生,也將白色的百葉窗拉下,一瞬間,整座樓房頓然失明,隱身於寂寞的昏睡中。街道上除了清郵筒的信差之外,久久才有淋雨而過的年輕人路過,車聲傳自遠方,開著朦朧的霧燈,在我想像的耳際掠過。



意外的闖入者

  我不再抵抗,脫下衣褲,一躍而入對今天的氣溫而言是誤判的單薄被單內,陷入一場未曾預期的午睡中。然而睡得並不安穩,倒不是因為冷——身軀進入不幾時便已經暖了——而是怪夢連連。使我完全不得片刻稍息。但由於疲憊而產生的沉重和,不可否認地,也因為倔強,我無意識地、持續地忍耐半明半昧的混亂,若不是內急箭在弦上,還是寧可沉淪夢中。

  醒來後,除了驚懼恐慌之外,夢已消佚無端。對夢境而言,我只是意外的闖入者:初逢時,互相都大吃一驚,經過瞬間生疏的打量後,然後又漠然進行下去。疾速、跳接、荒涼而巨大的動能,幽深的激情,除了迷亂的面孔、無聲的光影劇烈的晃動之外,我無法理解、建構出足供紀錄的片段。出其不意地涉足其中,又中途悄然離席。來去之間,沉默的夢的儀式,嚴格上來說未受干擾,幾乎是與我切斷音息般地自顧流逝,將除了短期陰鬱的震恐印象外全然帶走。我是不相干的不速之客,沒有真正參予、回憶甚至窺視的權利與必要。



地鐵站
 
  上完洗手間,定定地望著白色的天花板發呆,不知望了多久,一片荒白,如沙漠般的白,如月色那般發青的白,看得胸口一陣乾透寒透;如天花板的那片白,被我在寂靜中吞嚥了下去。下床拿杯水,一口氣灌了下去。

  撐了把藏青色的傘,筆直地穿過前往地鐵站的街衢。極細微的雨,街上除了我之外並無他人拿出雨具,只是一逕縮頸插著口袋逆風跳盪。

  這一站位於地上,一直要越過波士頓大學往市區前進,地鐵才會悠悠駛入地底。地鐵站候車的人三三兩兩,左側最近處是一臉堅忍,看來似乎吃過不少生活苦頭的東方婦人;右側原本沒人,突然才尖聲橫越而來一對四十開外的男女,女的膚色黃黑,裹著天藍色緊身薄棉衫,清楚透顯出胸衣掐擠住肩背的線條,緊得令人透不過氣來,繃得身軀一圈又是一圈,如裡頭錦蛇纏身。濃艷的裝扮,巨碩的身影,將身旁正不甚自在地和她談天的白種男子,映照得無比慘白傷感。


  
招呼

  到站後,我匆忙湧入溫暖的人群,一走出站門,又各自失散。雨中的市區一片瀟然,市囂雖喧,西裝畢挺的白領和輕便衣裝的遊客縱橫穿梭,仍令人感到寥落。我急急在茫霧中穿街過巷,像執行一項任務似地首先歸還那捲影帶,並在店門口隨手拿了份都會區本月藝術活動簡訊。

  「謝謝!」店員簡潔地點個頭,由於知道我的外國人身分,自忖礙於語言,也不多話。我也匆忙地回應一聲:「謝謝!」

  有些吃驚地發現,那一句話提醒了我:一路上我都沒說過話,不,一整天我就只說過這句話。而店員的那聲招呼,也是這一天中唯一可以確定,有意識地為我而發的聲音,人的語言。

  我再仔細尋思。在前往錄影帶店路口轉角處樹下的那個老人,也彷彿對我發出低聲,類似「嗯!」的一個音節,然而現在回想起來,不清楚那聲音有什麼含意,是「早安」?「幹嘛」?「嘿!錢掉了」?還是他自言自語了一陣子,見人經過,隨口問的一句:「是吧?年輕人。」完全不期待回答的言語。直接化約和取代,傾聽者角色的存在。然而,更有可能的是,他根本不是對我發出這個音節,他只是說給自己聽;或一聲不由自主,也毫不自覺的聲腔的顫動。

  這麼一段時間內,我被禁錮在無聲中。如同那場無法理解也無從追憶的夢境。這麼一段時間,這麼廣大的世界,這麼繁喧的城市,這麼多可以發出聲響的發聲體,發出的多不勝數的聲音,竟沒有一段音節是為我而發的。沒有一節聲音選擇了我,而我也沒有選擇發出聲音,發出可以聽見,現在也能夠回想起來的聲音。我成了一個既不是對象的客體,也喪失成為主體欲望的一個人。在這個發聲的時代,幾乎是憑空消失了一般,放棄了權益,也沒有人注意到。

  被隔離,被忽略,也被遺忘了。



反擊

  那句「謝謝」的提醒帶給我短暫的震驚,也如同那場短暫午睡的夢所帶來的震驚一樣,除了目不暇給、漫無頭緒的胡思亂想之外,並沒有更進一步的線索或饒富深義的啟示。我遂轉念一想,(其實也別無選擇):何必那麼在意聲音呢?(唉!這樣消極的態度,而今竟以強烈的形式出現),如此純淨的沉默,並沒有真正減損到我的存在感啊!沒有!連一分也沒有,我還是如同昨日,也將如同永遠的明天一樣清清楚楚的存在。這樣一個無聲的一天,就如同所有無聲的瞬間,並不一定有任何特殊的涵義,坦白地說,甚至是一種必然。無聲,夾在聲音的間隙,就另一個層面而言,是聲音的迴響和醞釀,是廣闊聲音的回收和來源,是聲音的主宰,是平靜而爆裂的巨響。是那一段時刻,唯一可能的表達方式。

  你在意如此的無聲狀態嗎?如果這樣問我,我必然會啞然失笑,回答你,不,喔,不會,就如同你不會,也無法逃避一樣,無論這沉默持續的時間是長是短,對自己,對他人,還是對世界,或者反過來說,是世界,是他人,還是你對自己發出無聲的訊息,突然遺忘,無法解釋,也失去了表述的媒介,其實,都是一樣。我不會為此大驚小怪。就像你無意中所做的一樣。當然,這也許也是可惜。但我不得不想到,若生活中只有類似像「謝謝」這般的「話語」出現,就像我這天,就只有這句話當作與外界呼應的,聲音的全部內容,大概也不會是件好事吧!至少,我必須羞赧地表示,至少不會比沉默更有趣。

就這樣,我反擊了「謝謝」的忠告。回敬地提醒它拖沓、形式化、浮夸無實的本質。













2000.08.01
月光魚 2007-01-07 05:30:56

桌上留著胡亂擦拭過的痕跡,淺白乾涸的毛屑是用剩的衛生紙?他是好意還是不耐煩?手持抹布,我輕輕的除去他曾存在的證據.一如往常的沉默.
「切斷音習般地自顧流逝」說著聲音的感觸,突然,撞到了我.
不知道,在這個漂流的人世,每天每天被迫講多少言不及義的話語,誇飾著貧乏的生活內容,擠眉弄眼的傳遞曖昧的訊息---
這麼說來,有意識的保持緘默,便成了一種無可取代的自由,即便是寂然地人間蒸發,也有著完美的蒼涼美感,不在乎,所謂的『遺忘』.
(R:218.32.15.1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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