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5-18 17:41:46簡隆全

乘著譴責和誤解的熱烈空氣,飛行(2000美國之五)

.
乘著譴責和誤解的熱烈空氣,飛行



形體

  昨天總算下定決心自己出去闖蕩了,這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我手上有好幾份針對不同需求的,花花綠綠且燙金的地圖,地鐵十分便捷,離住處甚近,而且我也同雪曼出去了好幾回,更何況,我隻身赴異鄉獨遊,也早不是新鮮事了。為什麼我寧願閉鎖自己,成天溺在書堆廚房裡,懶洋洋地看著窗外明媚的陽光逐漸隱沒?

  我不知道自己想做些什麼。沒有非做不可的事,更沒有非今天做不可的事。出門也包括在內。

來到波士頓近半個月,我的印象仍十分模糊,實在遠不及在忙碌的紐約五日遊,或曼谷的三天。也許是因為我未曾留心將與波士頓共度的這段時間,「呈現為一個絕妙的建構,如同一個形體」,米蘭昆德拉如此辯證說:「沒有形體的東西是抓不住也無法記憶的。」(註1)至於和波士頓遇合的概念,對我而言,仍停留在非常初始的狀態,彷彿我還停留在憧憬、籌畫的階段,遙遙地看待,彷彿這已成既定的事實,還只是某一個即將踏上的陌生城市。我毫不費力地保留了天馬行空的幻想和浮光掠影的印象相互激發的迸裂的瞬間,成全了新鮮激昂的感官,將這段時光建構在曖昧朦朧的狀態下,(以一種懶散的姿態)準備隨時對所有的接觸表示吃驚和期待,並以此銷融所有其他(日常作息所需的)時光,延長了激情的界限,挑動對自我蒙昧的深處誘惑。

  於是,(對所有人而言,包括自己,)幾乎是不可置信地:我已經來到美國兩星期了,然而彼此間並沒有建立起任何具體的關係。也就是說,沒有發生任何足以(或值得)描述而且記憶的事件和影像,彼此幾乎是無足輕重的,簡直像是不能理解為何會如此相遇般地突然打個照面,然而由於缺乏細究的必要性,立時便要遺忘。漫長的飛行之後,抵達時已是深夜,機場候機及閉鎖在機艙的二十四個小時,始終令人感覺半真半幻,彷彿做了場極長,且又睡睡醒醒的夢,夢才醒,發現天色竟然還是暗得如此深邃迷離,翻個身,就要再闔上眼睡去,可惜卻睡不著了。



飛行時間

  我有過多次旅行的經驗,但卻不曾有過這般體驗:開車時,一路上晃動中向後快速倒退的影像可以提醒、並維持你的現實感,不會讓你完全消翳在幻境中。你可以(如果在車上打盹的時間不長的話,)自由擷取符合理解範圍的時空變化的證據:閱讀窗口,(如果需要的話,)研究地圖,詢問路人,或帶著冒險家的豪情,前進,轉彎,暫停;迷失,折返,繞道,以及終於抵達。一步一步都是自己踏出來的,經由對方向和時間掌握的焦慮,挫折與征服的控制,精神上和肉體上專注的運動,衍生出一種確實的遊歷感,進而使時間成為較為立體的存在。

  人類飛行的歷史畢竟太短,人在空中無論是難掩驚異地惴惴不安,還是麻木地習以為常,其實都還是有一種無法說明的不確定感,幾乎在體內還有一絲古老的,尚未跟隨近代科技快速發展而演化的懷疑:對時間,對空間,對目前正在飛行的這個事件,都還幾乎無法全然的相信;對方向和速度的改變也都身不由己。行為自由和能力施展的限制,使人們只好轉而投入冷漠且無聊的昏睡中,精神和肉體同時進入靜止的狀態,連儘可能的,勉強可列入合乎自主運動原則的夢境都不在此時此地,而在他方。(誰會夢見機艙內的飛行呢?除非是災難的預感。)飛行,特別是長途飛行,成了時間的百慕達三角,無跡可尋地消失。迷迷糊糊間就到了另一段時空,總令人有恍如隔世之感。所謂「天上一瞬,人間千年」的神話,所指的大概就是這點吧。



計劃

  來到美國之前,最怕別人問起:到那麼遠的地方做什麼?我往往啞口無言。說實在的,並沒有什麼計劃,並非沒有什麼偉大或實際的計劃,而是沒有計劃;也許也不是沒有計劃,而是,我的計劃是,羞於啟齒的:不做什麼,什麼也不做。所以,似乎也沒有什麼足以說服那些疑惑或持反對意見的人的非去不可的理由,那需要克服那麼多麻煩困難,竟然仍一往無前的,堅強的理由。我一方面極其為難地鼓足勇氣,一再聲明遠大卻其實也許是空洞的夢想和決心之後,自己幾乎都要感動了,真以為是什麼了不起的,孤注一擲的冒險。在所有人都驚疑,且凝聚成賦別的沉默中,仍兀自絮叨著雖然身陷兩難,前路朦朧,但卻非試不可的堅決。然而,就在這剛銳如劍刃般的眼神下,還是透露了無法拯救的脆弱和徬徨,我心裡其實十分清楚,只消再輕輕問一次,以原先質疑不解且熱情感傷的態度,再問一次那令人苦惱尷尬的問題,我便要開始動搖,躑躅不前了。然而,大家卻在此刻,因溫柔的諒解或悲觀的憤怒,沉默不語了。

  從此,我展開了飛行。乘著譴責和誤解的熱烈空氣,飛行。這是多年來夢想和計劃的圓滿實現,卻以它詭譎且出人意表的軌跡,混淆我心慌意亂的最後確認。








(註1)米蘭昆德拉,「緩慢」。時報。p.36。

2000.07.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