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等在那裡，靜待對方的聲音



房東太太

　　今天沒由得在下午睏倦得了不得，還是勉強自己至少寫些什麼，因為今晚要應邀到房東家用餐，怕沒有時間氣力動筆，為了回應昨天新發現的領悟的決心，再怎麼樣，也要強撐寫個幾句。

　　就我近來有限線索顯示，房東米契爾太太是個敏銳知性的女性，瘦小的細白的臉，簡潔的栗色短髮向內微捲地散在肩上，可看出一點年紀，但金框眼鏡下的神情仍兀自瑩澈，說不上是感傷的柔婉，還是波士頓人文明的世故，她的語調總是緊緻審慎而緩慢，溫煦中似乎有一些感嘆，有時幾乎是寂寞地自說自話了一陣，但不多時則又謙抑寬容地避開了。



話筒

　　初到異邦，我對自己的美語應對沒有把握，人與人交接的場合比起以往更見瑟縮，若非必要絕不開口。一人獨處在家，任由電話震天戛響，直到不得已了，才慢吞吞、緩悠悠，幾乎是抱怨撥話人竟持久不放的決心似地，撳關上音樂，沉靜而遲疑地拿起話筒，放輕呼息，也不開口，就等在那裡，靜待對方的聲音。

　　然而對方竟也是沉默的。同樣屏氣以待，除了不可知的空間的蕭然之外，什麼也沒有，連一句試探性的「哼」也沒有。我毫無預期地接收到這封無言的郵件，感到好奇和些微的默契，如同半塞的耳殼緊貼著一枚碧色迴旋的貝殼，裡頭全是來回激盪的「天風海濤之曲」，兩端聲音的來源，無限想像而緊張地對峙著。而後，約莫是十秒鐘光景，我便靜默地將話筒掛上。

　　我沒有發出一絲聲響，整個房子也都沒有。我預計要讓對方懷疑電話已然故障。而問題便是出在那兒。這是老套但合理的藉口，永遠管用，雙方都可以接受，所以我必須十分小心，絕不能無心破壞這彼此都期望完成的假設。而那一聲「嘎搭」掛下，暗示了我在適當時間內嘗試通話不果的疑惑不解，和面對機械性沉默，無奈地終於放棄的訊息，所以時間的拿捏我也略加考慮。



直覺

　　就這樣，三個下午，我一共接到了四、五通這樣的電話，我們始終未置一辭，連一個聲響也沒有。我曾凝神寂聽，話筒內依舊是不可思議的空氣的洄散流動，仔細貼耳聽去，彷彿裡面有秋夜星空的凝結敻遠，廣闊神秘，欲吐未吐。這一次，我幾乎要忘了掛上電話，錯過我精心安排的時機。

　　倉皇掛上話筒，鈴聲又作，我大吃一驚：這是未曾有過的情況，如此急迫，隱隱覺得似乎就要發生些什麼。每當我直覺到這一點，總有一種期待揭密的異常興奮之感。縱使事後總是若無其事地未曾發生過什麼。我的經驗明白的告知我：我缺乏敏銳的神秘感知能力，甚至可以說是沒有直覺可言，但我卻依然故我，就如同大多數人一般，小心翼翼地信仰自己的直覺，百折不橈。在心底的秘境，無法張揚地，將它譜畫成盛放蠱人異香的花卉，在原始偏遠的沃土上，蜿蜒地茁壯，漫無頭緒而毫無止盡地生長，長到幾乎就要探觸到某種古老神話的核心。它一吐放，給予簡短機警的謎語般昭示，挾著包裹災難和恩賜的預言之後，便毫不戀棧地隱褪於蕩蕩黃沙之中。無從追問、印證，甚至懇謝。

　　接收到這直覺，使我有些猶豫不決，也不知電話響過幾聲了，一半是鈴聲迫人，一半也是好奇，我再度接起了話筒。

　　仍然是一片寂然。

　　我凝神以待。過了一晌，將近我預計放下話筒的瞬間，那頭竟傳來了急促靦腆的聲音，我不禁心頭一震。
「……哈囉……哈囉……這是米契爾太太……哈囉……唉！我以為你不在。對了，明天的晚餐七點開動好嗎？雪曼可向你提起過？很期待你們光臨，我保證所有餐點、佐料都不摻蒜。另外，你們廚房電熱爐右下方的那一隻聽雪曼說是壞了，我打電話找人來換修，但不知是型號不對，還是怎麼的，總是找不到，不知可否請你下廚幫我查看一下，我在話筒這邊等你……」









2000.07.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