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


　　１

經過長久的沉默後，他突然開口：「你看到了嗎？」

秋天走到尾聲，陽光日漸短促，轉進樹林前還有一大片胭脂紅的霞光貼在漁港上方。我以為到了。沒想到還不是他想去的地方。在隄邊輕倩地掃過半圈，從圓環後方繞進去，天地就暗了下來。葉喧風吹，小徑向車後方緩緩退去，捲起陣陣酥雲。迷亂間，從車窗的極窄縫隙間塞進了一片落葉，蜷曲而鬆脆的葉，細長，呈暗褐色，葉脈仍歷歷分明，然而已經乾枯了好一陣子了。

我拿起來細細審視，尋思：這葉子，難道才剛落下的嗎？還是卡在枝椏間許久，風一吹掉了下來？或者根本是從地面上打起來的？這麼巧，就鑽了進來！我將它擱在前座的架上，俄而又被吹了下來。我將車窗關上。

我看到什麼？我沒看到什麼。尋常的一條小路，夾道是杉、榆和青楓，點綴著幾戶人家，有時密集一些，有時稀落，屋裡的燈陸續在點亮中，沒有人影出現，極暗的如同深井的窗內突然跳了一下蹦出了光，還是沒窺見裡頭有人。路面有些崎嶇，他說這裡冬天冷，路面都凍裂了，年年如此，較偏遠的地方，修復的效率也就怠慢了。

之後又沉默下來。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也許是心裡還有些話沒說，其他話也就一併鯁住了。

下坡的時候，前方的樹林矮陷下去，視野袒開，天空又回亮了起來。高遠處還略帶藍灰，一路朦朧下去，在接近地平線的上緣轉成暖色調，金黃、血紅、紫灰，然後又是灰，更濃的，帶著腥味的灰，整片前方都冒起了霧氣。丘陵的弧線極模糊，似乎是濕軟的泥堆垛起來的，還未成形，有種蠻荒的氣味。

我們要到哪兒去呢？我不能問，也不必問。因為出門前他就說了：「不能告訴你：給你個驚喜。」

左轉一個小弧圈，經過幾戶人家的前院，又是一個緩降的斜坡。遠方低平的樹影背後忽爾亮了一下，金箔般的夕陽一閃即逝，隱入右手邊更深的密林後方，輝煌與壯麗片刻銷沉，暗黃萬縷。
樹的擺蕩。

是風轉強了，是嗎？怎麼樹竟如此上下擺蕩起來？冷嗎？在夜間，無論駛向山邊，或是海岸，總是比城市冷些。我將那片偶然的乾葉壓入書頁中，默默又把車窗按下一條縫，風吹了進來，是樹的氣息：生冷，微帶辛辣，隱約一點清甘，像圖書館裡紙張的氣味，也像是生蘿蔔泥，或者山泉。

我想到「出殯現形記」裡達兒（Darl Bundren）描述處理飲用水的訣竅：「我還是小孩的時候就發現水在杉木桶裡儲存一下會變得好喝多了，冷暖適度，味道淡淡的像是七月杉林中吹來的熱風一般。」我現在藉由杉風回味他所說的要「用葫蘆瓢勺著喝」的水，嘴巴不自覺也蠕動起來。也許冷了些，七月早過了，更何況是南方的七月。不知味道是否也會有點差別呢？

接著他突然開口：「你看到了嗎？」
「那是什麼？」我假裝我看到了「什麼」。

「那是月。滿月。就要從地平線浮上來了……。今天是滿月嗎？」他幾乎要激動起來。

我不得不打起精神：「真的是月嗎？那麼大！我還以為是夕陽，或者熱氣球呢！」未料亢奮過了頭，我繼續說：「沒看過那麼大的月亮！那麼近！你以前看過嗎？」

他遲疑了一下才說，似乎是滿意地：「沒看過，我也是第一次。」

說話，或者微笑，使我灌了滿口風。於是我又沉默了。

經過了這裡，還有那裡。我不知道要往哪裡去。


２

下午五點左右，我靠在飯桌上看書。他走出房門，站在我身後。我雖沒回頭，也知道他有話要說但還在猶豫中。於是我更不能回頭。因為我既不願推他一把，也不想破壞他的醞釀。在這當下，我確實感受到身體的存在：脊骨、肌膚，以及寒毛，都在具體地成形、膨脹中。

我將視線從書頁移到食指的指甲上：根部泛紅，心口發白，頂端略長了些：是該修剪了，雖然還乾淨。我屏息克制齧啃指甲的衝動。

他走了過來，拿著我的粗毛線背包，說：「吃飯了嗎？」

「嗯！」音量極低，我暗地清清喉嚨，又補了一聲：「嗯！」

他將背包放在飯桌上，從裡頭拿出我的護照和機票來，說：「得去機場一趟，辦理延期的手續。」

由於是上網買特惠票，當初發票公司便已言明，若更換回程日期得加收美金七十五元。我換算了一下，還是便宜。至於沒有將回程日期訂好，則是因為上次在機場發生了點風波，使我堅信不能再讓海關人員得知我預定滯留的時間。前幾天電話裡已改期了，今天是到機場付款換取新票。

我們又陷入僵局。不知說什麼好。

於是他倒了杯水，放入微波爐加熱，丟進一個薄荷茶包。煙霧從他手心升起，我聞到了那苦涼的氣味。

他問我：「要來一杯熱水嗎？嗯？」我點了點頭，順勢低頭回去看書。
又過了一晌。

他在我面前坐了下來：「我想，……我們得快一點。」

「我也得去？」

他笑了起來：「當然，是你的機票耶！我應該不能幫你去領吧！營業到七點。我們得快點！而且……」他語帶玄機地說：「我要帶你去一個地方。」

我走回房裡換長褲，隔著門板回話：

「什麼？哪裡？去機場嗎？」

他從衣櫥裡拿出了毛帽、手套和圍巾，放進背包裡。我的羽毛衣則擱在飯桌上：「機場那還用說！不過不能告訴你：給你個驚喜。」

我不能停止浮想連翩。去山上觀星吧？要那麼多禦寒衣物，該不會臨時決定去露營吧！套好襪子後，我躡著腳又繞回房間，從衣櫃裡拿出台灣買來的皮手套，同樣塞進背包裡，手電筒和暖袋則藏在口袋中。

去哪裡呢？都那麼晚了。

他看我跳著走出門外，笑了。我連忙將腳步放慢，但也忍不住透出一絲笑意。

雖然是周日，馬路上的車潮仍多，我們沿著波士頓大學和查爾斯河之間的公路前去，要先上93號州際公路，然後再轉向羅根機場。河面上風帆點點，穿梭而過幾艘細長的競賽型划舟。我記起昨天每座橋上都擠滿了人，一旁還難得出現幾個賣義大利香腸和棉花糖的點心攤位，橋下萬槳齊飛，乘風快浪，頗有端午節賽龍舟的盛況。真難想像這條河再過兩個月就會冰封。穿背心的選手賣力揮動雙臂，但由於船隻落差過大，缺乏刺激感，甚至令人無法確定這真的是同時鳴槍前進的競賽，還是僅止於遊行或練習之類的活動。觀眾並不亢奮，缺乏搖旗吶喊的氣勢，更加深了我的疑問。不過，人潮還是逐漸湧入，專心盯著河面看。我們的車便開走了。

今天這些船應該是昨夜留下未走的，滑行在琉璃般的波光中，帆船如白色的羽翼一片片向耳後飄去，岸上還有些人偶然駐足，但沒有人潮群聚，比昨日更添點風雅情致。

陽光已經明顯地向西方傾斜了。

上了州際公路後，壅塞愈烈，幾乎是寸步難行。臨上往機場的交叉口前，他做下了決定：「明早我們再一起去機場，換票後七十二小時內繳款便行，今天是……」他屈指一算：「沒問題，明早還來得及……。倒是那邊，去晚便可惜了。」

我被激起一探究竟的念頭，但還是冷淡地說：「你自己決定，我沒意見。」

什麼地方？我們得在天黑前趕到？怎麼可能？若不是得在天黑前趕到，那麼晚一點又有何差別？

車子往南方前進，在昆西鎮出口。橫越了整個小鎮，上了橋，又下了橋，抵達了辛恩鎮（Hingam），但車子還是沒有停下來的跡象。

好幾次預計該停卻沒停，路線縱橫紛亂，他臉上卻掛著狡詐而胸有成竹的神色。我終於放棄默念眼前這些陌生城鎮的路標，頹然倒下，突然覺得頭脹欲裂。


３

竟然有這樣的一枚月！巨大渾圓得超乎想像，安穩地擱淺在山頭，浮浮晃晃，掩映在赤葉的暗影間。難道這和家裡窗口望出去的，竟是同一枚月嗎？突然想起「纖雲四捲天無河，清風吹空月舒波」這兩句詩，也忘了誰寫的，就這樣沒來由地兜上心頭：也是同一枚月吧！如今才冉冉升起的，竟然就是書裡讀到，畫裡看到的那顆古老的月！我和亙古以來誰看到的月都是相同的月！那麼深的橙色光暈彷彿有什麼在心央耿耿燃燒，乾燥的風都摩擦出了星點的煙硝味。

他說：「這只是因為樹蔭，顯得格外暗。我們還來得及日落前趕到。」

走到盡頭了，一列假日餐廳面對著綿延的海灘和長堤出現在眼前。繞出幽林後，天空果然亮了些。箭簇般的輕雲撇過廣闊無極的長天，縱橫錯亂，也許是飛機掠過的痕跡，左彎過去前方島嶼上，夕陽晶紅似酒，搖搖欲墜地畫出一刀斜線的領土，黑夜以濃雲的姿態在伺機逼近，光的疆域逐漸縮減，推擠到更右側的他方，燦爛在迸裂，愈是壅塞侷促，輻射出的彩度便更高，但絢爛的彩度只顯示出悽慘的順服。黑夜迫在眉睫。

勢不可挽。

我心想：果然是海！我猜的沒錯。雖然我猜了不只一個答案。

車子加速前進，追逐落陽，它卻退得愈急，恍然我們便是夜色！幾次燃起希望，也幾次乍然放慢了車速。像想到什麼，失神了。他喃喃自語：「就快到了。多好的景色！來得正是時候！」

而我們只是穿過一列又一列的粉白木屋，終點似乎是漫漫無期。愈到最後關頭愈覺得咫尺天涯，不可能抵達得了。

兩側巷道盡頭都可以看到銀灰色的海面，大概是岬角吧！陸地的指尖，神經元叢生，每一步都興起我過度的感觸，所幸前方應該再沒多少路可走了。

這個海邊小城，叫作Hull，幾個月前他還曾動念到這兒找房子。他一直夢想有個海邊的小屋，「你知道嗎？都是海，藍得令人口渴！」他在電話裡這麼說。當時我還在台灣，也一心支持購屋置產的打算，甚至向父母提起借款的需求。他說：「雖然每天得搭一個多小時的船通勤，還是值得。而且兩年後這裡就會有鐵路經過，房價還會再漲。」辛苦走了幾回後，他來信說，找房子的事暫緩一下，等我到了美國再說，他說這陣子壓力大，孤單，苦惱，精神狀態無法再負荷起這額外的重擔。沒想到我才抵美沒多久，便決定放棄原先的計畫了。這事原因複雜，暫且不提。也難怪剛才迷迷糊糊看到這路標，覺得眼熟，卻又想不起。有一陣子沒提起房子的事了。

我們來這裡做什麼？

打開車門的時候，他輕聲地鬆了口氣：「喜歡這裡嗎？」我點了點頭，往多石的岸邊走去。走了幾步又往回：「太冷了！我的外套呢？」

「要不要相機？我有帶。」

我低頭拒絕了。確實是來晚了，岸邊只停了兩輛車，人都沒下來，僅將車頭朝向海，朝向海上羅列的多樹島嶼，朝向遙遙在望的波士頓夜景，以及摩天大樓上避雷針的一點紅星。

烏雲在夕陽的交界處散若藻荇，挑逗地撩動殘餘的暉燄。

風從背後吹來，吹向視線的盡頭，讓我們的體溫也能追趕得上瞭望的遠方。
海面上水光颭灩，呈暗沉金屬的質地，沉重厚實，風吹得猛烈依然揭不起多少浪花。我拿出特別準備皮製手套，說：「脫下那雙，這雙給你。」

他將毛手套交給我，嘻皮笑臉道：「那你可以戴兩雙。很冷，哦？」

我問他：「你說這兒會有鐵路經過，走哪個路線？看起來沒有捷徑啊！」

「這我也不知道。」

「若不是捷徑，難道快得了？波士頓的地下鐵怕連自行車也跟不上。」

我們走到臨海的灘上，蹲下身，依依望著來自的方向。

費盡千辛萬苦抵達他方，一回頭，看的竟還是原來的風景！只是隔得遠，什麼都變小了。


　　４

夜空中飛機密集起飛，有的高些，有的近些，猶如泅游於深海的夜光魚，發出斑斕迷幻的光，腹鰭上兩三點紅暈，尾翼則安上一粒藍寶，悠悠滑過。滑過我們的腦後，腦後是那原來的月光，升上半空了，垂在電線桿的陰影旁，小得多了，不過是普通的迷濛的月。

然而我還是仔細地盯著它瞧，似乎想瞧出了什麼端倪來。今晚的雲較往常厚些，呼前擁後地烘托著象牙白的圓月，月的左前方矗立著高聳的陰影，是一座風車般的槳行發電塔，轉動著颸颸聲響，一撈一撈地，把天上的寒氣都攪了下來，頂端同樣亮著紅色小燈，白色柱體細長單薄，被夜光照得發青，似乎隨時都有被自己製造的風吹倒的可能。我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這一步，正好使月捲進風槳的渦輪裡，鏗鏗康康，敲擊成光的碎片，光的粉末，最後終於散成一股發亮的水氣，蒸發掉了。

它的光，如水般滾滾波動，傳遞出曖昧的蒼涼滋味，讓我想起Nina Simone的怨曲。她的聲音裡有一種奇異的鼻腔共鳴，寬厚舒緩的音質摻和了巨大的壓抑和震動，咬字極含糊，音域也受侷限，然而確實是開闢了一整片偌大的空間——甚至是過大的，空蕩蕩的，什麼也塞不滿，坐立難安地置身其間，抬頭一望就看到這樣的月色。

然而她心底卻是透亮的，可以隨時從濃鬱的、自己創造出的虛境中脫身。清楚俐落得令人不寒而慄。我記得她那首1959年在Town Hall現場錄音的「I don’t Want Him， You can have him」，在堅硬的鋼琴聲前導下，細碎迭沓的小鼓如細雨敲在洋鐵皮屋般響起，整片夜氣就來了。只有在唱到追憶舊日年光時，敲擊才甜蜜地靜寂下來……。終於，回想起來了，她知道自己該說的是什麼。於是，她淒迷而倔強地唱著：

So you see that I don't want him you can have him
You can have him cause I don't want him because he's not my man
I don't want him you can have him
You can have him I don't want him
You can have him I don't want him
Cause he's not the man for me

迅捷反覆的字詞彷彿是殘酷的自我惕勵，錐子刺得滿股血，讓人喘不過氣來；突然放緩拉長的語句，又將人帶到極深而隱密的地方去，那麼深沉，似乎從不曾到過的那麼深，那麼沉。全場氣氛在曲終時達到沸騰，轟然響起如泣如嚎的掌聲，久久不絕。我帶著耳機在繁忙街頭停下腳步，午後鬱濁的空氣迎面撲上。然而她卻迅速轉身，從絕望的女人回到歌者的身分，在歡呼中不住激昂興奮的感嘆：「Yeah! yeah! ……Oh!……」使人愕然。那樣的熱情，如此冷淡。在那場音樂會上，我看到了月光。

月光。肅殺而沉默的月光，在愛德華‧哈普（Edward Hopper）的畫作裡棲身，無所不在。無論是夜間關閉的小雜貨店櫥窗，火車廂房裡閱讀的女人，還是正午陽光下的幾幢木屋，都可以看到這樣的月色，隱匿、懶散地舒放冷白的光。照得觀畫人都發慌，連畫廊也冷了下來。藝評家稱之為「現代都會的寂寞」。現代都會？彷彿還是極年輕的寂寞，而且只潛伏於特定地區。沒想到才短短一世紀，就發展得如此老成了，如每個原始人類心底埋藏的夢魘，離奇而可親，主宰了生活的全部。比所有文明都更久遠，也更貼身。那樣的，幾乎是綠色的，月光。來自我們體內，祖先們的孓遺。尋常的恐怖，透露出的尋常線索。月光。

波士頓現代美術館裡有ㄧ幅他的畫特別使我印象深刻。畫的左側是一個女人的背影，穿著正式地坐在椅上，在她面前是三片木框長窗，橄欖綠的窗簾或高或低，但都沒擋住外頭的景致。窗外是城市的上空，是對街一列又一列無止盡灰褐色高樓的屋頂，天色極淡，也許有幾陣煙霧。日光從右方斜照了進來，照在白磁花瓶上，綠色地毯上，以及她的右頸背上。

然而她一動也不動，似乎沒察覺到日頭又升起，而且即將落下了。無法確定她在觀望什麼，或者等待。她背影的線條缺乏激情和好奇，看來漠不關心，可是卻堅持坐在那兒，看樣子有一段時間了，也嗅不出一絲焦躁的跡象或改變的打算。似乎存心要耗費掉所有時間！無用的時間！多得使人心煩。日子久了，不安也麻痺了。透過觀望樓頂的俯姿，彷彿竟悲憫起裡頭眾生無謂的翻覆，然而什麼也不在她心上。「現代都會的寂寞」！她果真不再想些什麼了。

擺設和線條都極素樸，沒有多餘的裝飾。筆觸濃稠，油料抹得厚實，但因為色調的緣故，還是冷光瀏潥，覺得淡薄，像是水彩。整幅畫就像是放在月光下浸透過了的。甚至留下了遺跡：她的頸背，頸背上那一大片不尋常的光，就是月的反映。即使陽光尚未落下，一天也算是結束了。


　　５

「可惜，還是來晚了些。」他終於不得不承認。

在細微的海浪聲中，他牽起我的手，我並沒有抗拒或作任何表示，任由他牽著，似乎沒什麼。我在考慮該說些什麼，無關痛養的閒聊在此刻非僅空洞，還可能導致不必要的誤解；但切入要點的話題，更使我擔心再度引發已無意義的爭端。我明白自己仍無法平心靜氣。萬語千言像煙火的光點爆破，一朵一朵在心底亮起，卻一個字句也抓不住。
正思索間，他居然先發言了：「你在想什麼？」

「沒想什麼？」我放開他的手，往前走了幾步，怪石磊磊的海岸隨時都有仆躓的危險：「那你呢？你想什麼？」

他停下腳步，望著天際一架又一架的飛機掠過，如慢動作的沖天炮。「你從那麼遠的地方來，那麼不容易，」他嘆了口氣，白茫茫一團向海面散去，多麼濕暖。「我常在想，走了那麼一大段路，曲曲折折，那麼努力地追求，追求……該怎麼說呢？美，或者其他更深的什麼……。幾乎算是觸摸到了，很真實……，但是它也幾乎是不可思議的，脆弱。……原本以為它會更困難些，但也更堅固些的。」他又長長地吐了口氣。

我決定暫時保持沉默下去。

他用皮手套摀住自己的臉頰許久，才又說：「都是樟腦丸的味道！」

月光下，密集的住宅區沒有幾盞燈火點燃，我回頭告訴他：確實不該住在這種地方，夏天時來度個假也就夠了。雖然都是海，但冬夜裡可真是沒地方可去。

回程的時候，我們看見街道上只有兩家店面是亮著的。其中一家是幽暗的酒吧，密密麻麻擠滿了人，煙霧瀰漫，架在天花板上的電視機播放著運動頻道。

另外一家是自助洗衣店，過亮的日光燈照耀著整齊排列的雪白機器，裡頭一個人也沒有。其他的店舖，甚至連櫥窗的燈也全熄了。再往前走一段路，路旁小型加油站的看板上寫著斗大的「Self Service」，一輛藍色箱型車放慢速度，停了下來。

月亮可能升得更高也顯得更小了。在車後方？還是雲裡頭？也許是在山的另一側，我看不見了。只有那片偶然的乾葉，兀自在腳邊亮了起來。











2002.10.21日記
2002.10.25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