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5-14 13:52:11簡隆全

終於

終於

終於我又感到失落了,這對我而言,有時竟近乎一種溫熱而熟悉的感情,那樣極端鬱悶又沉重的空氣,在秋日正午浮湧上來,我身陷其間,一時千頭萬緒,亂紛紛陰慘慘,東轉西轉,也轉不出什麼名堂,難道就要在這迷宮也似的苦惱中漫無方向地飄零枯萎?遠遠望去似是一種複雜、情緒化的原始性的空白,好像有一些輕微的騷動,但動是動不了了,一直到一切都凝止了下來。我才由漸形飽漲的空氣中鬆脫出來。

  我回頭對他們說:「沒什麼。」然後走開,沒什麼可說的。只是離去的背影涼颼颼的,每一步踏出都含有一股噴辣的刺激性,細如針尖,金屬的光影和石質的深遠,令人感到新鮮又蒼老。由此,我似乎看到自己的背影,手臂擺動的侷促,和詭計般的沉默。我秘密地觀察自己,參雜畏怯傷感又得意的情緒。

  有時在隊伍中,大家依令唱起了歌,我放輕嗓子,柔媚地唱得盪漾生波,在雄渾卻引人發笑的百無聊賴中靈活穿梭,在這其中,就有這樣悵惘又振奮的激情,令我突然就警醒起來,而後,靜下心,仔細地捕捉、追蹤自己的聲音如何在金鼓齊鳴的粗幹密葉中,起伏勾繞,陡地拔高,隨即又猛然跌落。通常我的音量都極其鬆散微弱,於是這遊戲便成了私密。

  我這樣叨叨地自說自話著,帶著節制的熱情,質疑的姿態,彷彿我才是傾聽著,看著他人吃力為難地表白,正在考慮應有的回應。這是艱辛的等待,雖然只要略加留神,也不是毫無所獲。這一天,暮靄乏力地跟隨汗氣奔騰而來,令人倦怠的下午終於將被清涼的夜氣暫時吞沒。窗外樹影簌然竄動,聲音卻遲緩得難以確悉。一天就要過去了。一種模糊的明日希望驀然襲上心頭,帶來輕微的悸動,令人振奮,又感到絕望。再一次,重新進行沒有目的,也缺乏明顯軌跡的思路。如此漫長,難以忍受,卻又已經產生相依為命情誼的重複。我常想,如果一旦生活發生劇烈的改變,出現新的、多重的可能性,我該無何面對。簡直無法,也畏懼去想像。震動與希望。

  終於才一點一滴地體認到溝通的困難。無論是傾訴或聆聽,到最後都無法不分心失神,詞不達意,直到最後彼此都跟不上了,說者懷疑自己言過其實,聽者也懷疑自己揣摩過當,陸續撤消了先前小心翼翼打下的成果。終於都死了心。無聲地看著這個熟悉的世界,依舊明亮而嘈雜,帶著那樣飛揚的鬥爭性,感到幾乎是陌生而奇異的,那樣的悲哀。

  於是,我有些自私、驕傲又心虛了起來,站在一旁,為自己先前的喋喋不休感到羞愧和追悔。然而,追悔的時刻我已明白這一切其實都無法挽回,幾乎沒有多愁善感的必要。然而卻又藉由這卑微可惱的歷程,突然興起一種奇妙的執著,一種滴水不入的堅強信念。我阻絕了言語,他們溫暖的致意和笑容也因之染上了難以言喻的受傷神情。

  我帶著點驚奇的態度觀看這一切。我原本只是原則性地理解對話的艱難,從未真正體會其中因背景差異、個別限制、敵意和情緒而生的永無止盡的災難,以及牽扯不清,瑣碎的難堪。在過程中交替出現的僵持與掩飾中,逐漸放慢速度,逐漸揚棄樂觀的假設,逐漸變得易感易怒,而且容易遺忘。簡直無法分辨自己的聲音,也無法理解自己的意圖。原本就沒有什麼信念是可以抵擋普遍的存疑的,終究要死於自己反覆進行的答辯證詞中。

  樓梯間人影雜沓,搖搖顫顫,無言地四散奔忙,恍若散場的人群:結束了這一段,終於。接下來呢?還要持續奔跑,以同樣的速度,跑下去。我也跟著擠出門口,什麼也沒想地站在那裡,隨著不可抗逆的人潮推移,前進,圍困在溼熱的軀幹間,上下沖刷,如同夏日驟雨初歇,黃濁而豐沛的溪流,轟然暴漲,然而卻又是空洞的聲響。都流逝了,已經流逝,只見浩浩波濤,滾滾而去,忽爾在心底湧現出一股無以名狀的鄉愁。高度、速度和力量,瞬間閃動,創造出絕美的哀愁,一股殉節的驚恐與狂喜,令人依皈,眷戀,彷彿是永恆的溫柔。

  我猛然回過了頭,有人輕拍我的肩膀,然而我望過去的是一片慌亂模糊的臉譜,交錯融合,無法固定下來辨識。是誰?人群又從身側擠壓滑溜了下去,我又急轉身回去,飄飄忽忽地只是熟悉又陌生的廣大背影,蹬級而下。就在這一刻,我隱約明白,我終究是無法找出他的。他們誰是誰,到最後還是會糾結在一起,失去面目,使我無法復憶。今天,我們肌膚相觸,氣息互通,其實並不代表什麼,我很快地就要遺忘那感受,他日也不能成為一則記憶的內容。最親密熱烈的感官相接,終於破散。如同在我肩膀上的那個輕拍,也只是毫無意義的撞擊碰觸。沒有再仔細想下去的餘地。

  我終於被人潮推擠到了樓梯間盡頭,左思右想,不知該往何處去才好,卻又這樣身不由己地一路步出了大廳。








1995.09.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