緘默


我們就是自身的記憶，
一座荒誕的博物館陳列著，
變遷的形式，
一堆破碎的鏡子。

波赫斯〔劍橋〕










　　欲言又止。我的命運是緘默。然而無盡的，來自你的啟示，凝為字句，充滿言說的渴望，不定期起落。我必須維持一個空白，廣漠、寒微、低抑的空白，捨棄好奇的逡尋，和思想的流動。完整維持，猶如一則密封的瓶中信，整齊、簡約，任由水波浮沉。熱切的書寫，迂緩的期望，矜持、隱密，急遽的訊息，以及，永恆的救援的等待。

　　恍如夢境，輕飄飄的漫遊，沒有重心，也沒有行為的準繩。仔細地環顧四週，包括這其中的自己，如同門後的世界，未知、渺茫、空無一物，連空虛都匱乏。原始而蒼白。環顧這一切，除了憑空捏造的那些曖昧、奇詭的念頭外，並無其他的什麼。失去了面目，膚淺、平庸、沒有理由的重複和冷酷，無法忍受的煩燥。在這巨碩柔嫩如花瓣的特寫鏡頭中，我看到塔柯夫斯基式的追索、銳利與朦朧，他在自說自話地囈語著：
　　
「我們生活著，起起伏伏，我們希望，我們期待一些事。我們期待，我們失落，但也更貼近了死亡。……最後，我們死了，又再誕生，但一切都忘了，於是一切都重頭開始。……並不是一模一樣的重演，有那麼一點不同，但還是那麼沒有希望，也不知道為了什麼。」(註1)

唯有那偶發的，為了證明存在，苦心思索得來，晦澀深奧卻又優美如詩的想法，片刻劃破孤寂。曾經忍不住說出口，曾經悲喜難分泫然欲泣。曾經在雨後的秋夜晤談，聲音極低、極低、斷斷續續，呼吸、陌生的語調，襲人若旋風，將我們靜默地擊碎。滿地細末般鏡子的殘餘，傷感、混亂，拼湊成變形費解的形影——以此便於描繪、表述和創作……。

　　也易於遺忘。寂寞且廣闊如詩，只存活於某個心碎的夜晚。玄秘的意旨，驟然湧現，彷彿探觸到某一個深僻的所在，愈走到底層，卻愈好像無端被放逐在微雨的異鄉。出走他方，凜冽、闃無人煙，新鮮而恐怖。回過神來，再也不復記憶，無從感會。如同死亡與重生的間隙，憑空消逝的一段，與自己隔絕，也與所有的一切隔絕。

　　我的命運是緘默。只能欲言又止。






（(註1)　塔柯夫斯基〔犧牲〕中台詞。













1998.03.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