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昇之屋及其他


１

Nina Simone 的聲線濃鬱、厚實、堅硬又脆弱，我懷念紐奧良。她唱，六０年代沿自經典時光浮華卻頑強的幽怨淒迷，壯烈的餘影，大氣格局下仍見粗樸的南方色彩，密度高口味重，然而背景裡已隱隱呼嘯過不久來日民謠搖滾曲式激昂卻散亂的革命情緒，悠揚中帶著迷惘的創楚，嘈烈中難掩天真的寂寞。酸風射目，前途茫茫。心急、憤慨、簡樸、新美。如此一路意志堅定走下去，是否真有出路。日落寒意侵身，曠野上滿佈無可名狀的困阻，和恐怖。膨脹肥美的深色葉瓣、隱約的營火和荒藍月光。

她唱，在那兒，在時代的大革命大破滅前，雍容的歡暢幽邃中，她唱，紐奧良，有一幢房子，名叫日昇之屋。南方夏日潮溼炎熱，沼澤昏悶地吐著水氣，疲憊的活潑。沿街成拱門狀的老橡樹，投下無數斑駁的光影，細碎但激越的高反差。車子才轉出，地上蒸騰得又是煙，又是霧，回頭一望，那兩列橡樹也像是熱氣燒炒起的綠色蕈雲，流動、浩大的異狀的毒液般的氤氳，熊熊地發滾發燙著。天色晴好，因溼熱而緩慢，憂鬱無助的藍色八月，瘋狂的恩典。

連爵士樂，嚼在口中也彷彿是極辣的。

我希望太陽不要再昇起了。


２

挫折和屈辱都迷迷濛濛，如同瀑布旁的水氣，濺得人一身溼，一身涼，但畢竟飄邈空盪。

主要是知道那裡有一頭栽下轟轟隆隆的水勢，不明就裡，氣燄洶洶地往下墜，往下衝，往下摧擊。直掉到底也還是盛氣凌人，直掉到底才終於明白好戲散了，聲嘶力竭、壯烈駭異的是回頭不斷俯衝的轉瞬即逝的新鮮未來。只能本分地嘩嘩往前滑去。


３

曲調真憂傷。但真不知唱的是些什麼，如此令人心痛，神秘不欲人知。然而既非守口如瓶，有意無意又叫人聽得。索性就大聲些吧！

忽爾今夏，忽焉前後。指尖沾些水，在棕色的老課桌上，細描上幾個字，緩慢、謹慎、濕潤，寫給自己的秘密。片段、隻影的難解字詞，美麗而杳忽。趴在午睡的漫長晴光，揭示與掩翳，恆久神秘的無端線索，青苔的餘光。字未寫盡，水已蒸散無蹤，暫時留下含水的淡紫棕色字跡，轉眼便將離去，永遠的遺忘。秋天下午雨後的樹幹，呵著如霧的水氣，依稀涼意。

而後，日光又移照過來。


　　　　４

真希望不要疲倦、不要睡眠、不要起床。

夜晚如此甜美。擁有它卻使我日形虛弱、心神無寧。無法拒絕，但享用時卻又憂心忡忡，隱寓罪惡的歉意。性欲、毒品之如此迷人，也在於它摧毀肉體的同時，也攻克了意志力。

使之漂流、使之虛構、使之反而成為隱憂。







1998.03.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