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境


生活真是無趣。佈滿令人吃驚的無趣。我總是事先胸中百轉千折，竟然踏上了路，無限驚異茫惑，事後也想了想，但終究忘記了。

走在路上，灰色的天色在我臉上淺淺深深舖上流動的光影，細寒的風，彷彿巨大而深切的眼神，吹著，也引送我路，四面八方，總是游眷。我進了百貨公司，晃了晃，買了一大瓶家庭號優酪乳，我的書包噗噗又沉重了一些，吃力向前。所有可以駐足的櫥窗，店面我都重複看了又看，讓我一直停歇在城市的中央，靜止又動盪。

我要去哪裡？我知道。所以我浪費時間。我知道慾望的聲音，夜海的水浪，我不能忘記。我只好起身。我仍然懷念那樣的呼吸，多麼的令人緊張啊！它在問我，而我也回答了，那樣冷峻的態度一定十分恐怖，但我很得意。

我是在浪費時間，為什麼呢？「時間如癌」，亨利米勒這麼說，我喜歡這個警句，但我不是懦弱地懼怕癌症。只是，也許我該這麼說，我無法拒絕空虛悔恨的蠱惑。最擔心，最可以預期且不願面對的困擾，總在最後成為我的選擇。我並不擔心癌症，只是，在我臉上新增一顆紅腫的痘子，我不願意去了。「青春和美麗是如此的脆弱啊！只是一顆痘子……」，我幻想參加了一場有關於青春痘的演講。可是，「我要說的是什麼呢？」我的腦子一片空白，慌亂而抗拒，但結果我卻還是啟程赴會去了。

燈光已起，但我並不知情，因為我已經到達了。我回答了，我也得到安慰。看了好久的電視，心理卻滿是陰暗的自責和後悔，我漠不關心的順便審視他們，小心翼翼地準備自己的態勢。於是，他們歎息的走了，又像是輕笑地，最扣人心弦的是似乎毫不知情地。我坐了坐，溫暖的空氣的壓力漸漸膨脹，顫動我大腿內側的筋脈，進一步繃緊、疲軟並發痠。多麼像等待一個人遲歸的氣味啊！非常熟悉的一種痠。但為什麼等人？我失望地老了。

　　街上有些冷落，只有迅疾的車輛，並無人聲。我輕快地踢著土地走，沒有發生什麼，純淨的自由，敲得空氣嗡嗡作響。一路走來，乾涼的風竄進我的兩袖，攀越樓頂的憑欄，而後搏搖直上寂靜的星空。

我嗅到如家庭般馨香甜美的燈火，在微風中堅定地暈散開來。但什麼是家呢？突然間閃過「困境」這一個詞眼。安東尼奧尼的「情事」這部片子中，有許多白色的場景：白色的房屋，白色的車，白色的地面，和白花花沒有紋理的天光，蜿蜒的小路，和不知何時才會結束的故事。

英格瑪柏格曼的「傀儡生活」中有一場白色的夢境，裸身的男女在一片迷茫的白色中溫存、依傍、衝突，到最後落單了，是一場無聲的白色的夢，連爭執撕裂的顯得寂靜而冷酷，如鯁在喉。魅惑、恐懼、柔潤和死亡，卻還幾乎是純潔的一望無際的白。而後作夢的男子醒來，天剛破曉，「火車經過，路上開始有了交通，人事依舊……」他伸手搖搖身旁熟睡的女子，痛苦而顫抖地說：「你能幫助我嗎？」

　　生命是如此漫不經心，無跡可尋，但卻又是如此仔細、滿佈暗示。走在這廣闊的世間，卻彷彿失去了家的歸向，「生如逆旅」，就怕只是匆匆經過，他人的地方，再踏上永恆的旅行。安放在陌生的處境，而且不過僅僅暫停，所以即便不甚自在，也就無所謂了，就靜靜地坐著，像個客人，對菜單說：「我隨便，什麼都好。」因為陌生，所以格外生物本能地逡巡探索，發幽揭隱，無微不至；因為陌生，所以瀟灑又難堪，客觀審慎之外，又是那般不由自主地客客氣氣了起來，籠罩著異常的氣氛。無盡的謙抑、自持。溫柔和堅持，各自走到了盡頭，甜美和肅殺瞬息萬變。

　　千萬別讓他們住在你家啊！他們並不認識你。我很困擾地凝視臉上的那點紅色，在鏡前，竟發現它似乎不是青春痘啊！但，它到底是什麼啊？我不免又望了下去。







1994.0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