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絕


我竟然打電話給他，到底為什麼？我該說些什麼呢？我感到有些難過，我不瞭解自己。醒來時，昏昏沉沉的已近中午，拉開窗簾，天色陰寂，但我料想外頭定仍燠熱溼溽，我的猜想只是來自依昨日回憶的判斷，也許是成見。隔著一層玻璃，我唯一可憑恃的視覺仍如此說不得準，我不瞭解自己。若是如此，還不如關閉我所有感官，只靠回憶去評斷測量。

昨夜，在Starbucks Café才好不容易告別了他，那是我想要的結局，一直想說出口，但卻不知如何做。拒絕一向不是容易的事，有時竟比選擇更難，也許，它本身原就是一種選擇，因為需要勇氣和決裂，所以比傷感更為難。

然而，我居然拒絕了他。我不知道是如何做到的，這其中細微而關鍵性的變化我似乎並未察覺。就像是歇腳時，找到一座涼亭，無意間就吐露了心事一般，幾乎在極深的感觸湧動的瞬間後，我才突然發現了如此順當的坦途，而之前當下的迷眩，早已不甚勇敢地遺忘，僅恍惚意會到：是了，就這樣走下去吧。既然上路了，就走下去吧。於是在拒絕時，我沒有掙扎，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只是我必須冷靜審慎地衡量詞彙，靜觀其變，避免動搖。
　　
他果然傷感地望向窗外。夜晚的人潮，明媚的流火，眼中閃現淚光。他向我道歉，我連忙制止了他。幾乎是奇妙地，我們都在這句話中，聽出了一些什麼，明白這時候居然來到了，如此告別，當是永訣。我都吃了一驚。這個下午的憂愁和震悸是否也將隨之而去？ 我難道不願享受那憂愁地背後，隱藏的幾乎是幸福的機會？溫柔的享樂基本上便是一種冒險，險敢冒得大，注敢下得重，才能迸現出這無味人生的一陣奇采。

只不過這樣的狂喜的瞬間，孤立無援地站在一個高點上，前後左右都是深淵，站在這僅容立錐之地，四方吹來廣急的風，突然在高潮之餘也咀嚼出一種寂寞，如此辛辛苦苦得來的快樂和甜美，「俯仰之間，已為陳跡」，想想便要心急、緊張起來。
　　
站在這麼一個點上，沒有過去，也沒有持續的可能，每一種興奮的高點的是孤絕的存在，之間沒有聯繫，想要永久的幸福，只有一直往復地爬上躍下，躍下再爬上，奮力地愚弄自己，也嘲笑了生命的虛空。站在這個點上，回憶和期望都太遙遠，恍如隔世，燈枯星殘的山巔，暗，卻發出蒼白的青光，迷濛成一片，細微地顫動著，是恐懼，也是冷。狂喜太孤寂，無法傳遞，無法溝通，也無法理解和分享，連懷疑也都變淡。每個剎那都是險境，就要墜落，就要沉淪，就要失去蹤影，沒入無法探觸的黑暗。

然而事情實在無法挽回，我們突然間都洞然清楚，也在落寞中得到一絲喘息和解脫，似乎很歡快，也帶著一點僥倖之情。不動聲色地凝視，表達哀憐與歉意，表示如此艱難卻其實仍無所謂，只有在這一刻，我們似乎懂得了些什麼，心有靈犀的一刻，便再也不覺可惜了。

我要的究竟是什麼？若我能知道，大概就不會撥出這通電話了。誰知道呢？從這件事上，我發現我都是自己的陌生人，神秘也可厭，無法言喻的惱人。我打了電話，他將來尋我了，可能就在途中。我該怎麼面對他呢？我是否已然陷入拒絕的循環中？犯了一個錯，錯誤的不由自主的決定，使拒絕眼見就要再攀附上來，耗盡我的精力。

同時，我也忽爾想到，接到電話時，如陷寤寐泥淖的聲音，是否也是他不知如何拒絕的暗示呢？他成功了嗎？我如今才接收到，是否已是太遲？如果他來了，這難道不也是一個錯誤的決定？他會怎樣將錯就錯、衍生牽絆？還是，他該繼續睡眼惺忪下去？試探我的耐性？逃避他的難題？一個小時的等待之後，我會再撥電話過去嗎？







2000.04.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