咀嚼

　　我從椅背上拿起淡青色的薄羊毛外套披上，看一看時鐘，五點四十八分，日光漸短，打開廊間橘色的小燈，經過鏡前，隱約人影浮晃。
　　走進廚房，打開冰箱，除了馬鈴薯生菜沙拉和幾粒Red Delicious蘋果外，並沒有現成的東西可吃。平常不太外出用餐，也不喜食罐頭或微波爐食品，遇到今天這種懶得下廚的寒秋，便覺得有些惱人的淒涼。
　　取出兩粒蘋果，拿起一本書，在餐桌前一個人晚餐。鬆軟而多汁，如一滴鮮純檸檬寧靜而遙遠的時光，酸，而且涼冷如森林。漫長的咀嚼，然而我不能理解我的書。

　　來看那開在繁星燦爛之水上的櫻桃
　　以及飛快宇宙的圓形密碼；
　　來觸摸這僅蔚藍片刻的火燄，
　　趁它花瓣尚未凋萎之際。（註１）


支流

　　突然想起這個下午，睡眠之前，我似乎計劃著出門。我要在街頭緩慢地踱步，看人來人往，和人群擠上電車，嗅聞蕃茄、洋蔥和肉體的氣味，那溫泉般汗水的氣味，刺激的硫磺。我要在古老公園的草地上看本書，看年輕人勤奮地練習雜耍，看流浪漢蜷曲在紅葉中，看情侶們激烈的爭執和接吻。

　　然而我終究沒有出門，我想起來了，下午十二點過二十分，我挪開因彈性過度而不住擺動的椅子，打開電腦開關。不知道為什麼，也許只是想察察下午天氣的預報，是否該帶把傘，在背包裡塞件外套。總之，我上網了，察了氣象之後，打開信箱，一封垃圾郵件，直接刪除。跳到ESPN看看即時的體育新聞，而後，進入，不知道為什麼需要，進入亞馬遜網站，翻閱書評，DVD顧客評鑑，從楚浮轉進布紐爾，王家衛到亞爾薩斯，陷入亞馬遜橄欖綠的支流，在劃入玫瑰紅和黃褐色的洶湧中。我迷路了，在無限相關的指引中，層層深入，但不知往前或往後，才是流往出口的方向。我一再等待載入的指標閃爍，嶄新的世界，時光流逝，指針以巨大的聲響移動，窗外的光影瞬息萬變，雲蹤飄忽。我汗流浹背，焦灼不安地困在時光快倏變遷的揭示和螢幕緩慢移轉的魅惑中。完全拿不定主意。我似乎迷路了，找不到侯孝賢的資料，不知道它的英文名子如何拼，我從王家衛中搜尋出梁朝偉，但是沒有「海上花」和「悲情城市」的資料。只有坎城的索引，威尼斯影展的資訊卻付之闕如。我找不到，這如何可能。我轉進了「雕刻時光」的塔克夫斯基。

　　這裡只有光，大量的，成串的，
　　被風的美德所開啟的空間——
　　在它交出海沫最終秘密前。　


辯駁

　　我只好放棄了。我無法按下退出、關機的鍵。乳色光澤的鍵。優柔寡斷的指尖。觸碰，而又縮回。每一步前進都是禁忌的觸碰，我下不定決心。我試圖說服自己，鼓舞自己，以多次造成遺憾的前例恫嚇自己，告訴自己這樣花費掉的下午不會快樂。房間的光線轉陰，駛過一記綿長的車聲，在耳際劃下一條疤。迴旋在承諾與原恕之間，終於漸漸感到睡意。我狡獪地辯駁，其實不論做什麼，都沒有真正快樂的保證。總是疲倦和失望。況且，我並不喜歡蕃茄洋蔥的氣味，硫磺尤其令我暈眩，我能真正體會並享受的，只是蒸騰微動的水氣。我不是真的感到可惜。
　　於是，我關機，並且鑽進溫暖的被窩間。甜蜜而傷感。在回憶重重疊疊的追究和責難中，居然輕易地入睡。

　　置身諸藍之間——天國之藍，沉沒之藍——
　　我們的眼睛有點迷惑，幾乎無法察見
　　大氣的力量，海底的秘辛。







（註１）聶魯達，「一百首愛的十四行詩」。第24首。九歌。p.66。其餘本文中所引用的詩句，皆出自此詩。　



2000.10.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