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bout the pic：2005年，葉老。頭戴著碩一班合送的禮物---一頂貝雷帽。

我們活在一個大師殞落的時代。

第一次聽到這句話時，是在2004年，我大三，施懿琳老師在中文系開的臺灣文學史概論課堂上。

我翻著課堂上的教材，那是葉石濤的《臺灣文學史綱》，墨綠色的硬皮本。那天上課時在講哪位作家？已經年代久遠，記憶模糊了。而大學中文系時代，一直都在和上個世紀的中國古文人在古籍善本裡打交道的我，實在是感覺不到自己會與這個時代的「大師」有什麼關連？

只是一直記得，施老師在說這句話時，臉上無限感慨的表情。

在臺灣文學史上極重要的《臺灣文學史綱》，是每個踏進臺灣文學領域的人必讀之書，但在那年我翻開書頁的時候，並沒有想過這本葉老的著作會帶領著我走向人生的另一個新的領域，更沒有想到的是，日後就讀台文所時，竟然有機會可以在課堂上親眼看到葉老的風采。 

    課堂上的感慨像是一則預告，在往後的幾年內，隨著我對臺灣文學領域的認識，一則又一則「作家逝世」的消息如跑馬燈一般依序震動著我的心：

2004年3月25日，老詩人詹冰病逝於台中，享年83歲；同年4月 6日，小說家袁哲生在汐止山區自縊身亡，得年三十八歲；2006年5月 9日，老詩人葉笛因胃癌病逝於台南新樓醫院，享壽76歲；同年6月7日，作家琦君病逝於台北，享壽90歲；2007年12月29日，原住民作家霍斯陸曼‧伐伐心肌梗塞驟逝，得年49歲；2008年2月 23日，作家尹雪曼在睡夢中往生，享壽90歲；2008年4月29日，作家柏楊病逝臺灣新店耕莘醫院，享壽89歲。　

　　這些《臺灣文學史綱》來不及記載的文壇消息，卻那麼真實且深刻地發生在我的生活之中。

然後，隨之而來的是──

2008年12月11日，文壇大老葉石滔病逝，享壽83歲。

套句李國修的話：「在這個沒有英雄的時代，我們還能失去什麼？」

    也許，唯有回憶而已。

　　課堂上的葉老，戴著厚厚的眼鏡，是一個慈祥的老爺爺。

    不需要課本，葉老便坐在那兒，把臺灣文學史裡面的那些作家們都一個一個從歷史裡喚出來，就坐在他的身邊。那些斑白髮根裡曾經走過的回憶就像是昨天才發生的事，於是呂赫若不僅僅只是一個書裡的美男子，他是葉老口中：「如果我是女人也會愛他」的一個風流老友；楊逵也不僅是東海花園裡揮鋤的模樣，倒是讓葉老把他與葉陶相處的趣事給抖了出來。看著一打開話匣子就可以說得口沫橫飛的葉老，我常常幻想著葉老年輕時的模樣，和那時候與他口中這些臺灣文學史上重量級的大師們在一起的畫面；那些細節與瑣碎的回憶填補了《臺灣文學史概綱》之外的縫隙，於是我們知道，在台灣文學史中長久處於被壓迫的殖民意識反映出的深刻悲哀與奮鬥，那些參雜著血和淚的文學創作，竟是來自於平實的生活體悟。

    葉老的樣子，總是帶著一種和藹的正經，連說笑的時候也是，特別能逗得我們人仰馬翻。

    一向過著儉樸生活的葉老，對我們這些學生卻是慷慨的。在課堂中，葉老總像聖誕老人一樣，隨手就帶了些禮物給我們這班不思向上的小朋友們。印象最深的當然就是葉老讓我們自己挑選的古典音樂CD，還有一次則是發了一人一袋鹽分地帶的詩集。在學期末的時候，葉老自掏腰包請大夥兒去吃飯，一開就是好幾桌。記得那時候我們還是碩一，跟班上同學商量著吃飯那天要回送葉老什麼禮物，大夥兒尋思到最後的答案是，一頂既像老畫家又像福爾摩斯叼著煙斗斜斜戴著的「貝雷帽」，理由是：1、好像看過葉老戴類似的帽子；2、冬天的時候老人家戴著帽子比較溫暖；3、就是覺得葉老的「型」很適合。

    基於這些莫名的理由，一班小毛頭就一股腦兒興奮地搜尋「適合葉老」的一頂「貝雷帽」，最後在百貨公司找到的一頂深咖啡色、尼絨與毛線混合材質的帽子，也不知道葉老到底會不會喜歡；到了吃飯當天，我們在眾人面前喧嘩著央請葉老戴上，又逼著他合照，那種又忐忑又熱切的心情，現在想起來還是溫熱的。

葉老在臺灣文學領域裡的地位和貢獻、對後輩的提攜與支持、對現況的關懷與熱誠，全都是不遺餘力而直到終生的，在那本葉老所寫的《臺灣文學史綱》裡，

他扮演著敘事者的身份，無疑也是隱形在裡頭最重要的主角。

很幸運的是，在多數人只能從文學史、電視或影像中看見這位臺灣文學大師的偉大與卓越之時，我們卻能在葉老生前最後的這幾年，感受到他在課堂上對待學生如孩子、孫子一般，最平實溫暖的對話與眼神。

     而這份得來不易的回憶，我想，就是葉老送給我們最後的一份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