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2-07 03:06:06千秋

與寂寞相會的孩子 一

第一章 捨去表情的女孩


真的,很寂寞。

她的家每天都熱鬧哄哄的,在媽媽和爸爸的爭吵聲中,她抱著腿背靠著房門坐在地上,拚命的扯起嘴角想要笑,可是結果是一滴一滴的水滑落下來。

為了阻止那些水,她把頭深深的埋進雙膝之間。

漸漸的,那些爭吵聲從她的世界退出。

熟悉的感覺讓她睜開眼,她看著熟悉的一群人,緩緩的發出了愉快的笑聲,只是臉上表情絲毫不變。

依舊是坐在鐵欄杆上,一前一後的晃著腿。只是這樣,她就感到好愉快。真是奇妙呢,女孩這樣想著。

在這兒,她不寂寞。

“我是與寂寞相會的孩子”

「你要聽話。」

「你是我生的,我有權管教你。」

「我很愛你……所以你不能背叛我。」

唯唯是諾,天天做個乖孩子,只說:「是的,媽媽。」

沒有主見、不會反駁、乖巧懂事有禮、拒絕個人意志,每個父母都歡天喜地教育著孩子務必成為這樣的人。

甚麼時候做甚麼事、甚麼時候不能做甚麼事,只要乖乖聽話就保證會一帆風順……只管聽媽媽的話。

看到甚麼要笑、遇到甚麼要表示哀傷,不能違逆大人的意見,否則下場會很淒慘。

從大家默默接受這些道理開始,她感到疑惑。

同學朋友都一臉理所當然的執行大人給予的指令,要是有誰反抗,大家就像對待怪物一樣排斥那個人。

連老師也說:「努力學習,取得好成績,才能得到別人的認同。」

誰的認同?

年年拿個全級第一,沐浴在眾人的羨慕下,踏上人生成功的道路……如果這樣不成功,則是因為運氣不好。

年年拿全級尾一,被眾人輕視忽略,認定只能學壞永不翻身……如果這樣成功了,叫作運氣很好。

課外技能?學鋼琴小提琴芭蕾舞柔道書法……畫畫?藝術家沒前途,窮死一世!而且看你的樣子就是沒天份……甚麼是天份?那種千萬分之一的機率總之就是不會發生在你這種平凡的孩子身上,別發白日夢了。

聽著,唸好書,成績優異才是一切。

就這樣…逐漸的…她的話語被扼殺了。還是應該說,這些話語從來沒被允許說出過?

總之,日子還是一樣要過。

看著媽媽跟其他人聊天時,溫柔的笑容從不吝嗇,不像在家冷冰冰的,她就會感到好疑惑好疑惑。

只是她明白甚麼能問、甚麼不能問,所以她從不將這個很想知道答案的問題問出口。

媽媽每次打完她都會說:「媽媽對你這麼嚴是為你好,你要原諒媽媽。」然後抱著她狠狠的痛哭。

比起剛才痛得求饒,她覺得這種心裡的痛更加可怕。

不斷的點頭,重複著對不起我以後不會了,眼淚可以流下來,可是不能被媽媽看見,也不能被媽媽聽到一丁點哭聲,因為媽媽會討厭,她說這樣很煩。

雖然不知道為甚麼媽媽可以呼天叫地大哭,可她仍然努力的堅守著不能做的事情。

不明白自己犯了甚麼錯,但媽媽生氣了,無論有沒有理由,讓她打一頓後再哭一場消氣,這便是子女應有的孝順。

媽媽經常說,父母對子女做的一切,永遠都是對的。

因為父母都愛自己的孩子,所以不希望他們走錯,因為孩子錯了,他們才要這麼嚴厲,一切都是孩子不好,因為孩子不聽父母的話讓父母生氣,所以應該懲罰孩子,不打不罵記不住痛記不住教訓。

只是她實在害怕,有一天終於趁只有自己在家時把藤條給拋下了街。那條藤條,總是打得她好痛,媽媽把她放在客廳,就是讓她看著能記取教訓。

……可是實在太痛了!

把藤條拋下街的那時,她覺得自己是個不聽媽媽話的壞小孩,不過更多的是安心──媽媽不能再打她了!

發現藤條不見了的母親沒對她說甚麼,她暗暗的鬆了一口氣。那天晚上難得地睡了一夜好覺。

第二天晚上她把考得不好的測驗卷給媽媽簽名時,忐忑不安的想著,沒了藤條媽媽不會打她,可能只是多罵幾句吧!昨天也沒罵,媽媽其實大概也不喜歡打她吧?

沉默的媽媽輕輕地放下手中的卷子,她以為能鬆一口氣的時候,媽媽抓起了右腳的拖鞋,直直的朝她右邊臉打過去。

她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聽到那啪的一聲,只感到右臉火辣辣的麻痛著。她被嚇到,忘了平時必須遵守的法則,跳了起來想要躲回房間,只是媽媽的手更快,一把就揪住她的頭髮,把她往衣櫃拖過去。

她痛極,一邊不斷的哭喊好痛、好痛,一邊想要扯回媽媽手中自己的頭髮。到媽媽鬆手,她還來不及喘口氣,衣架就拚命的揮落她身上。

明天還要上學,所以盡往上手臂、背部、腹部和大腿這些能被衣服遮住的地方打。她吃不住痛,哇哇的大聲哭了出來。

聽到她的哭聲,媽媽更是用大力打。她立刻收起了哭聲,只敢說:「對不起,我以後不敢了!」滿腦子想的都是不能哭不能喊痛……

打到最後,媽媽抱著她哭著說不想打她的,只是她怎麼都不乖呢,媽媽實在沒辦法,媽媽好累啊,她乖點行不行。

放工回來的爸爸看到她們哭腫了的眼睛甚麼都沒說,只是質問媽媽怎麼沒煮好飯,他工作很累很餓。

然後兩人爭吵了起來,都在吼自己比對方累。

她退回房間,靜靜的坐在門後,不敢摸身上的紅印子,怕會更加的痛。

隔天早上回到學校,同學問她眼睛怎麼眼睛紅腫了,她只敢笑著說睡前喝太多水了,同學取笑了她一兩句樣子難看,又繼續的談起昨晚的電視劇劇情。

由於沒有看到,又怕同學會排斥她,即使聽不明白他們在說甚麼,她依然裝作理解的點點頭,不時的說句「對啊。」或「是嗎?」,然後跟大家一齊哈哈大笑。

放學回到家,一條嶄新的、更粗的藤條躺在空了一天的位置上。

她以後都沒有再偷偷的扔掉藤條。

日子就是這樣過的了。


在她開始有點麻木的時候,事情開始有了點不同。

每次大家來約她玩,因為媽媽不許,她自然的就全部拒絕了。久而久之,朋友都很不滿她不合群,而她也只能說媽媽不許。

漸漸地,聽到她的回答後,朋友眼中都會露出鄙視,只是口中還會安慰她說那下次吧。

初初她沒想過那些眼神代表鄙視,只是有次在廁所聽到朋友背後說她的話,她驚得背脊全是冷汗。

也是那時開始感覺到,朋友對她若有若無的排斥。

之前班上有個女同學因為結巴被排斥,她還記得那個女同學被整得有多慘……或許是她想太多了吧……

她從心底不願意相信自己會被人排斥,唯有認為是自己想得太多而已。

只是之後不得她不接受這個事實。

整個班上沒有人願意和她說話。受到女生煽動的男生,看她的眼神就像看垃圾。

她不明白,聽媽媽的話有甚麼不對勁,他們不也是這麼的過生活嗎?

的確是這樣沒錯,不過那個年紀流行口頭上反抗父母,他們認為那叫酷。

像她經常媽媽長、媽媽短的,叫笨蛋。

被冷落了一年,在她漸漸學會對媽媽說謊,跟朋友做相同的事,她被重新的接納回到那個群體。

而且也是因為,她們找到另一個排斥的對象了,一個反應有點遲鈍的男生。

雖然達到她理想中的情況,她卻高興不起來。

媽媽的情緒起伏更加大,彷彿察覺到她在說謊,變得更加嚴厲。

被撕毀了日記,在晚飯時被媽媽說出內容跟爸爸一起取笑,吃不下飯被罵耍脾氣,只能在深夜躲在被窩裏摟著一堆碎紙,靜稍稍地讓眼淚吧嗒吧嗒的暈開碎紙上的字。她從小時候開始壓抑的想法,逐漸的操縱了她。

真正不顧一切的爆發是在看到垃圾桶中她紀念冊其中一頁的碎片。

怕重複日記被看的事情,她把紀念冊收得好好,甚至裝成書夾在教科書中間,可是依然避免不了。

剛好有個男生寫的話有點輕俘,那頁就被撕碎了,她忍不住問媽媽,這是第一次她壓不下那口氣。

媽媽一臉平靜的說是那頁自己甩了出來,被爸爸看到,我們家的女兒不能被這樣侮辱,那種人的東西不留也罷。

也是第一次的,她生氣了。控制不住的怒火,讓她高聲問媽媽有甚麼權力這樣做。

不喜歡她的反駁,媽媽憤怒地拿起面前放著的馬克杯,朝她狠狠地摔了過去。

她側身避開,馬克杯撞在旁邊的牆,碎片撒了一地,連她也被濺出的茶弄濕了裙子。

因為她避開的行為,媽媽更加生氣,抓起藤條沒命的打向她。她雙手抱著頭,在牆角蜷曲著身子,盯住身旁滿地的白色碎片,聽到媽媽怒吼著:「你是我女兒我當然可以操控你!不需要甚麼權力和理由!就憑你是我女兒!!」聽到這番話,她覺得心裏有些東西也像杯子那樣碎掉了。

也是從這天開始,她失去了表情。

以這個作為代價,繼續著之前每一天的生活。

只是她多了一個嗜好,以及遇見了一個人,一個無法拯救她卻想讓她得到救贖的人。

新增的嗜好是:她很喜歡坐在鐵欄杆上。

晃著腿,看著一個又一個的人在面前經過。當她不想再看到人的時候,她會去凝視天空,把腦袋放空白。

想時間乾脆就這樣停下來。可是這是沒有可能的事,時間不會為了她而停留,正如她沒有辦法反抗媽媽一樣。

這樣可悲嗎……這個問題問誰誰也答不出來,即使給了答案也只不過是裝模作樣。這個世界,其實從來沒有過救贖。

所以她也只是坐在欄杆上,裝模作樣的悲春傷秋著。

來笑一個吧。

這是那個人第一句跟她說的話。

因為她討厭那個人笑得那麼燦爛,所以她答她不會微笑。

那個人鍥而不捨的說,只要你願意相信神,那麼你天天都會微笑,只要笑一笑,你就會發覺世界其實很美好的。

信甚麼神呢,她根本就不相信神。就算神真的存在也好,祂也不會聽人類的祈求。

神不言,亦不語。

所謂的救贖只是人的一廂情願,不是嗎?

她覺得她討厭那個人。

所以,她跳下鐵欄杆,打算提早回家。那個瞬間,有滴水打在她的臉上。

她抬頭看是甚麼時,傾盆大雨就這樣落下。

為著由於之前的干旱而久違了的雨,她癡癡地站著不動。

那個人也沒有離去,不斷的說些好聽的話,她只聽了一句就沒有心情再聽下去。

「我討厭笑喔。」她打斷那個人的話,緩緩地說著。「我也討厭天堂。」

冰冷的視線轉向那個人的臉,聲調也是沒有起伏的冰冷。

「如果天堂都是像你這種人,那我寧願永遠待在地獄。」故意逐個字緩慢地說出口,她有些惡意想看那個人受到傷害的表情。

「地獄不好嗎?起碼沒有你們呢。」

說完,她不等那個人作出回應,隨即哈哈大笑起來,即使那些笑聲聽起來就像淒厲的哭聲。

那個人蒼白了一張臉。

她覺得很高興,蹦蹦跳地哼著小調回家。

即使她臉上沒甚麼表情,她還是覺得好快樂。


再次見到那個人,依然是在她的老地方,公園的鐵欄杆。

這次是在派傳單。

地上滿滿的鋪著被踩黑踩爛的傳道單張,那個人還是不放棄的繼續往途人手上塞紙張。

她看了就覺得心情不爽快。

為甚麼要這樣拚命呢?這種行為違反了大人口中的規則啊。

想起那個人上次說的話,她就很不屑。本質上來說,跟大人根本沒分別。只是話的內容以另一個形式表達出來,意義還是相同的。

她決定要討厭那個人。

可是那個人卻露出像遇到朋友的熟絡表情朝她走來,她有些慌了,以前沒有碰到過這種類型的人。

那個人燦爛地笑著跟她說:「真巧,又碰到你呢。」

心底的厭惡感覺猛然湧上來,看著面前的笑臉,她有種想吐的感覺。

好像自己的甚麼被這個人侵犯了般的嘔心。

見她沒有回應,那個人開始喋喋不休的自說自話起來。

『吵死人了!』

她很想這麼大吼出來。

但是她卻像被冰封住了一樣,僵硬地站著,絲毫動彈不得。

漸漸的有些明白了,明白自己為甚麼會下意識地就討厭這個人。因為……她是跟自己完全相反的人。

想著想著,突然鼻子一酸,眼眶熱熱的,有些液體就這麼從眼睛跑出來了。

那個人嚇了一跳,伸出雙手抱住了她,嘴邊不斷說著“好了,哭出來就沒事了的……不要傷心喔……”之類像哄小孩的話。

心底隱隱浮起失望,但更多的是絕望……這麼些年下來,她早就瞭解到,哭是解決不了任何事,有時甚至會把狀況弄得更糟。

她見面之初就知道這個人是無法理解這些事情的,然而她卻又無可救藥地受到吸引,雖然很不想承認,但她明白她是在羨慕。

會無意識地討厭這個人,也是因為對方有了所有自己一直在憧憬著的。

可是要承認自己是在妒忌會讓她覺得自己很悲哀,所以她一直在跟自己說純粹是討厭她而已。

但是現實卻從來都這麼殘酷,總是讓她有機會深深體會到自己靈魂深處根深柢固的骯髒。

她覺得好恨,卻甚麼辦法都沒有,只能放任這許多複雜的情緒滋生。

那個人不斷地在她耳邊呢喃,不要緊的,我會為你禱告,只要信神,一切都會變好的……

沒有表情的臉變得更冰冷,跟仍然掛著的淚痕相反,她很冷靜地說,你錯了,神不會救任何人的,因為祂只會靜靜地看著人類在痛苦中打滾。

由驚愕到不可置信大概有兩秒,那個人的臉色由紅轉白再轉紅,一雙眼睛染上了像被侮辱到的怒火,但還是隱忍下來,再終浮現的是濃濃的傷心和失望。

「我很悲傷是甚麼讓你的心變得這麼冰冷……」

她的心因這句話而更加凍結,這個人在同情憐憫她,而這些正是她最不想要的自以為是的施捨。

狠狠地推開了那個人,不理那滿滿一臉的哀傷,她毅然地離開這個她不再喜歡的老地方。

後面傳來輕不可聞的嘆氣,以及幽幽的一句:「我無能將救贖帶給你可悲的靈魂……對不起……再見了,我會替你祈禱有一天你的心會被柔軟。」

她合了一下眼,再睜開時,已是很淡然的神態。

這種程度的憐憫,她不想要也不屑要。

等到下次在街上再相遇時,那個人望也沒望她一眼,只是很熱烈地纏著一個頭髮染得五顏六色衣著奇奇怪怪的小女孩談話,她依稀能看到那個看起來很反叛但眼睛仍透著純真的眼眸正閃動著淚光。她不稀罕的憐憫,對某些別人來說,大概是很珍貴的東西吧?

她仍然坐在那個欄杆上,仍然搖晃著她的雙腿看著這個世界。

紛亂的聲音逐漸退去,經過一片黑暗的安靜後,隨著微暗的光出現的是稍嫌尖銳了點的笑聲,不自覺地,她也發出了笑聲,雖然依舊沒有表情。

今天,她的父母決定要離婚,兩人爭著她的撫養權,她受不了,逃回房間,隔著門板,吵鬧的聲音讓她有種坐在公園鐵欄杆上的錯覺。

然後下一刻她就坐在了欄杆上,只是沒有了公園。

四周昏昏暗暗的,她只能看清欄杆兩步內的範圍,遠了,就只是模糊一片。

不過這樣就好了。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心滿意足,然後慢慢地開口,敘述著她自己的故事,一如每個來到這兒的孩子,訴說著每一個不同的故事。


對了,其實她也被滿滿的愛滅頂般淹著。

是的是的,他們都很愛她。

只是她還是會感到寂寞而已。

這其實也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情──應該是這樣吧。



她只不過是與寂寞相會的孩子。